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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转帖全本] 【金瓶梅】(古版 崇祯本)作者:不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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哈哈,终于找到崇祯版本的《金瓶梅》,真是踏破铁鞋呀,谢谢老大!:s_12:

——借楼——

 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武二郎冷遇亲哥嫂

  诗曰:豪华去后行人绝,箫筝不响歌喉咽。

  雄剑无威光彩沉,宝琴零落金星灭。

  玉阶寂寞坠秋露,月照当时歌舞处。

  当时歌舞人不回,化为今日西陵灰。

  又诗曰:二八佳人体似酥,腰间仗剑斩愚夫。

  虽然不见人头落,暗里教君骨髓枯。

  这一首诗,是昔年大唐国时,一个修真炼性的英雄,入圣超凡的豪杰,到后
来位居紫府,名列仙班,率领上八洞群仙,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长,姓吕名岩,
道号纯阳子祖师所作。单道世上人,营营逐逐,急急巴巴,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,
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。到头来同归于尽,着甚要紧!虽是如此说,只这酒色财气
四件中,唯有「财色」二者更为利害。怎见得他的利害?假如一个人到了那穷苦
的田地,受尽无限凄凉,耐尽无端懊恼,晚来摸一摸米瓮,苦无隔宿之炊,早起
看一看厨前,愧无半星烟火,妻子饥寒,一身冻馁,就是那粥饭尚且艰难,那讨
馀钱沽酒!更有一种可恨处,亲朋白眼,面目寒酸,便是凌云志气,分外消磨,
怎能勾与人争气!正是:一朝马死黄金尽,亲者如同陌路人。

  到得那有钱时节,挥金买笑,一掷巨万。思饮酒真个琼浆玉液,不数那琥珀
杯流;要斗气钱可通神,果然是颐指气使。趋炎的压脊挨肩,附势的吮痈舐痔,
真所谓得势叠肩而来,失势掉臂而去。古今炎冷恶态,莫有甚于此者。这两等人,
岂不是受那财的利害处!如今再说那色的利害。请看如今世界,你说那坐怀不乱
的柳下惠,闭门不纳的鲁男子,与那秉烛达旦的关云长,古今能有几人?至如三
妻四妾,买笑追欢的,又当别论。还有那一种好色的人,见了个妇女略有几分颜
色,便百计千方偷寒送暖,一到了着手时节,只图那一瞬欢娱,也全不顾亲戚的
名分,也不想朋友的交情。起初时不知用了多少滥钱,费了几遭酒食。正是:三
杯花作合,两盏色媒人。

  到后来情浓事露,甚而斗狠杀伤,性命不保,妻孥难顾,事业成灰。就如那
石季伦泼天豪富,为绿珠命丧囹圄;楚霸王气概拔山,因虞姬头悬垓下。真说谓
:「生我之门死我户,看得破时忍不过」。这样人岂不是受那色的利害处!

  说便如此说,这「财色」二字,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。若有那看得破的,便
见得堆金积玉,是棺材勤带不去的瓦砾泥沙;贯朽粟红,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
粪土。高堂广厦,玉宇琼楼,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;锦衣绣袄,狐服貂裘,是
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。即如那妖姬艳女,献媚工妍,看得破的,却如交锋阵上将
军叱咤献威风;朱唇皓齿,掩袖回眸,懂得来时,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。
罗袜一弯,金莲三寸,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;枕上绸缪,被中恩爱,是五殿下油
锅中生活。只有那《金刚经》上两句说得好,他说道:「如梦幻泡影,如电复如
露。」见得人生在世,一件也少不得,到了那结束时,一件也用不着。随着你举
鼎荡舟的神力,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;由着你铜山金谷的奢华,正好时却又要
冰消雪散。假饶倾闭月羞花的容貌,一到了垂眉落眼,人皆掩鼻而过之;比如你
陆贾隋何的机锋,若遇着齿冷唇寒,吾未如之何也已。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,披
上一领袈裟,参透了空色世界,打磨穿生灭机关,直超无上乘,不落是非窠,倒
得个清闭自在,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。正是:三寸气在千般用,一日无常万事休。

  说话的为何说此一段酒色财气的缘故?只为当时有一个人家,先前恁地富贵,
到后来煞甚凄凉,权谋术智,一毫也用不着,亲友兄弟,一个也靠不着,享不过
几年的荣华,倒做了许多的话靶。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,迎奸卖俏的,起先好
不妖娆妩媚,到后来也免不得尸横灯影,血染空房。正是: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
;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

  话说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,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中,有一个风流子弟,生
得状貌魁梧,性情潇洒,饶有几贯家资,年纪二十六七。这人复姓西门,单讳一
个庆字。他父亲西门达,原走川广贩药材,就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
铺。现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。家中呼奴使婢,骡马成群,虽算不得十分
富贵,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。只为这西门达员外夫妇去世的早,单生
这个儿子却又百般爱惜,听其所为,所以这人不甚读书,终日闲游浪荡。一自父
母亡后,专一在外眠花宿柳,惹草招风,学得些好拳棒,又会赌博,双陆象棋,
抹牌道字,无不通晓。结识的朋友,也都是些帮闲抹嘴,不守本分的人。第一个
最相契的,姓应名伯爵,表字光侯,原是开绸缎铺应员外的第二个儿子,落了本
钱,跌落下来,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,因此人都起他一个浑名叫做应花子。又
会一腿好气毬,双陆棋子,件件皆通。第二个姓谢名希大,字子纯,乃清河卫千
户官儿应袭子孙,自幼父母双亡,游手好闲,把前程丢了,亦是帮闲勤儿,会一
手好琵琶。自这两个与西门庆甚合得来。其余还有几个,都是些破落户,没名器
的。一个叫做祝实念,表字贡诚。一个叫做孙天化,表字伯修,绰号孙寡嘴。一
个叫做吴典恩,乃是本县阴阳生,因事革退,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,以此与西
门庆往来。还有一个云参将的兄弟叫做云理守,字非去。一个叫做常峙节,表字
坚初。一个叫做卜志道。一个叫做白赉光,表字光汤。说这白赉光,众人中也有
道他名字取的不好听的,他却自己解说道:「不然我也改了,只为当初取名的时
节,原是一个门馆先生,说我姓白,当初有一个什么故事,是白鱼跃入武王舟。
又说有两句书是『周有大赉,于汤有光』,取这个意思,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汤。
我因他有这段故事,也便不改了。」说这一干共十数人,见西门庆手里有钱,又
撒漫肯使,所以都乱撮哄着他耍钱饮酒,嫖赌齐行。正是:把盏衔杯意气深,兄
兄弟弟抑何亲。

  一朝平地风波起,此际相交才见心。

  说话的,这等一个人家,生出这等一个不肖的儿子,又搭了这等一班无益有
损的朋友,随你怎的豪富也要穷了,还有甚长进的日子!却有一个缘故,只为这
西门庆生来秉性刚强,作事机深诡谲,又放官吏债,就是那朝中高、杨、童、蔡
四大奸臣,他也有门路与他浸润。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,与人把搅说事过钱,
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。因他排行第一,人都叫他是西门大官人。这西门大官人先
头浑家陈氏早逝,身边只生得一个女儿,叫做西门大姐,就许与东京八十万禁军
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为室,尚未过门。只为亡了浑家,无人管理家务,
新近又娶了本县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。这吴氏年纪二十五六,是八月
十五生的,小名叫做月姐,后来嫁到西门庆家,都顺口叫他月娘。却说这月娘秉
性贤能,夫主面上百依百随。房中也有三四个丫鬟妇女,都是西门庆收用过的。
又尝与勾栏内李娇儿打热,也娶在家里做了第二房娘子。南街又占着窠子卓二姐,
名卓丢儿,包了些时,也娶来家做了第三房。只为卓二姐身子瘦怯,时常三病四
痛,他却又去飘风戏月,调弄人家妇女。正是:东家歌笑醉红颜,又向西邻开玳
宴。

  几日碧桃花下卧,牡丹开处总堪怜。

  话说西门庆一日在家闲坐,对吴月娘说道:「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,出月初
三日,却是我兄弟们的会期。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两席齐整的酒席,叫两个唱的
姐儿,自恁在咱家与兄弟们好生玩耍一日。你与我料理料理。」吴月娘便道:
「你也便别要说起这干人,那一个是那有良心和行货!无过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
尸。我看你自搭了这起人,几时曾有个家哩!现今卓二姐自恁不好,我劝你把那
酒也少要吃了。」西门庆道:「你别的话倒也中听。今日这些说话,我却有些不
耐烦听他。依你说,这些兄弟们没有好人,使着他,没有一个不依顺的,做事又
十分停当,就是那谢子纯这个人,也不失为个伶俐能事的好人。咱如今是这等计
较罢,只管恁会来会去,终不着个切实。咱不如到了会期,都结拜了兄弟罢,明
日也有个靠傍些。」吴月娘接过来道:「结拜兄弟也好。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你
的多哩。若要你去靠人,提傀儡儿上戏场——还少一口气儿哩。」西门庆笑道:
「自恁长把人靠得着,却不更好了。咱只等应二哥来,与他说这话罢。」

  正说着话,只见一个小厮儿,生得眉清目秀,伶俐乖觉,原是西门庆贴身伏
侍的,唤名玳安儿,走到面前来说:「应二叔和谢大叔在外见爹说话哩。」西门
庆道:「我正说他,他却两个就来了。」一面走到厅上来,只见应伯爵头上戴一
顶新盔的玄罗帽儿,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,却下丝鞋净袜,坐
在上首。下首坐的,便是姓谢的谢希大。见西门庆出来,一齐立起身来,边忙作
揖道:「哥在家,连日少看。」西门庆让他坐下,一面唤茶来吃,说道:「你们
好人儿,这几日我心里不耐烦,不出来走跳,你们通不来傍个影儿。」伯爵向希
大道:「何如?我说哥哥要说哩。」因对西门庆道:「哥,你怪的是。连咱自也
不知道成日忙些什么!自咱们这两只脚,还赶不上一张嘴哩。」西门庆因问道:
「你这两日在那里来?」伯爵道:「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个孩子儿,就是哥这边
二嫂子的侄女儿桂卿的妹子,叫做桂姐儿。几时儿不见他,就出落的好不标致了。
到明日成人的时候,还不知怎的样好哩!昨日他妈再三向我说:」二爹,千万寻
个好子弟梳笼他。『敢怕明日还是哥的货儿哩。「西门庆道:」有这等事!等咱
空闲了去瞧瞧。「谢希大接过来道:」哥不信,委的生得十分颜色。「西门庆道
:」昨日便在他家,前几日却在那里去来?「伯爵道:」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
了,咱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,发送他出门。他嫂子再三向我说,叫我拜上哥,承
哥这里送了香楮奠礼去,因他没有宽转地方儿,晚夕又没甚好酒席,不好请哥坐
的,甚是过不意去。「西门庆道:」便是我闻得他不好得没多日子,就这等死了。
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,我正要拿甚答谢答谢,不想他又作了故人!
「谢希大便叹了一口气道:」咱会中兄弟十人,却又少他一个了。「因向伯爵说
:」出月初三日,又是会期,咱每少不得又要烦大官人这里破费,兄弟们顽耍一
日哩。「西门庆便道:」正是,我刚才正对房下说来,咱兄弟们似这等会来会去,
无过只是吃酒顽耍,不着一个切实,倒不如寻一个寺院里,写上一个疏头,结拜
做了兄弟,到后日彼此扶持,有个傍靠。到那日,咱少不得要破些银子,买办三
牲,众兄弟也便随多少各出些分资。不是我科派你们,这结拜的事,各人出些,
也见些情分。「伯爵连忙道:」哥说的是。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,各自要尽
自的心。只是俺众人们,老鼠尾巴生疮儿——有脓也不多。「西门庆笑道:」怪
狗才,谁要你多来!你说这话。「谢希大道:」结拜须得十个方好。如今卜志道
兄弟没了,却教谁补?「西门庆沉吟了一回,说道:」咱这间壁花二哥,原是花
太监侄儿,手里肯使一股滥钱,常在院中走动。他家后边院子与咱家只隔着一层
壁儿,与我甚说得来,咱不如叫小厮邀他邀去。「应伯爵拍着手道:」敢就是在
院中包着吴银儿的花子虚么?「西门庆道:」正是他!「伯爵笑道:」哥,快叫
那个大官儿邀他去。与他往来了,咱到日后,敢又有一个酒碗儿。「西门庆笑道
:」傻花子,你敢害馋痨痞哩,说着的是吃。「大家笑了一回。西门庆旋叫过玳
安儿来说:」你到间壁花家去,对你花二爹说,如此这般:「俺爹到了出月初三
日,要结拜十兄弟,敢叫我请二爹上会哩。』看他怎的说,你就来回我话。你二
爹若不在家,就对他二娘说罢。」玳安儿应诺去了。伯爵便道:「到那日还在哥
这里是,还在寺院里好?」希大道:「咱这里无过只两个寺院,僧家便是永福寺,
道家便是玉皇庙。这两个去处,随分那里去罢。」西门庆道:「这结拜的事,不
是僧家管的,那寺里和尚,我又不熟,倒不如玉皇庙吴道官与我相熟,他那里又
宽展又幽静。」伯爵接过来道:「哥说的是,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谢家嫂子相好,
故要荐与他去的。」希大笑骂道:「老花子,一件正事,说说就放出屁来了。」
正说笑间,只见玳安儿转来了,因对西门庆说道:「他二爹不在家,俺对他二娘
说来。二娘听了,好不欢喜,说道:」既是你西门爹携带你二爹做兄弟,那有个
不来的。等来家我与他说,至期以定撺掇他来,多拜上爹。『又与了小的两件茶
食来了。「西门庆对应、谢二人道:」自这花二哥,倒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儿。
「说毕,又拿一盏茶吃了,二人一齐起身道:」哥,别了罢,咱好去通知众兄弟,
纠他分资来。哥这里先去与吴道官说声。「西门庆道:」我知道了,我也不留你
罢。「于是一齐送出大门来。应伯爵走了几步,回转来道:」那日可要叫唱的?
「西门庆道:」这也罢了,弟兄们说说笑笑,到有趣些。「说毕,伯爵举手,和
希大一路去了。

  话休饶舌,捻指过了四五日,却是十月初一日。西门庆早起,刚在月娘房里
坐的,只见一个才留头的小厮儿,手里拿着个描金退光拜匣,走将进来,向西门
庆磕了一个头儿,立起来站在傍边说道:「俺是花家,俺爹多拜上西门爹。那日
西门爹这边叫大官儿请俺爹去,俺爹有事出门了,不曾当面领教的。闻得爹这边
是初三日上会,俺爹特使小的先送这些分资来,说爹这边胡乱先用着,等明日爹
这里用过多少派开,该俺爹多少,再补过来便了。」西门庆拿起封袋一看,签上
写着「分资一两」,便道:「多了,不消补的。到后日叫爹莫往那去,起早就要
同众爹上庙去。」那小厮儿应道:「小的知道。」刚待转身,被吴月娘唤住,叫
大丫头玉箫在食箩里拣了两件蒸酥果馅儿与他。因说道:「这是与你当茶的。你
到家拜上你家娘,你说西门大娘说,迟几日还要请娘过去坐半日儿哩。」那小厮
接了,又磕了一个头儿,应着去了。

  西门庆才打发花家小厮出门,只见应伯爵家应宝夹着个拜匣,玳安儿引他进
来见了,磕了头,说道:「俺爹纠了众爹们分资,叫小的送来,爹请收了。」西
门庆取出来看,共总八封,也不拆看,都交与月娘,道:「你收了,到明日上庙,
好凑着买东西。」说毕,打发应宝去了。立起身到那边看卓二姐。刚走到坐下,
只见玉箫走来,说道:「娘请爹说话哩。」西门庆道:「怎的起先不说来?」随
即又到上房,看见月娘摊着些纸包在面前,指着笑道:「你看这些分子,止有应
二的是一钱二分八成银子,其余也有三分的,也有五分的,都是些红的黄的,倒
象金子一般。咱家也曾没见这银子来,收他的也污个名,不如掠还他罢。」西门
庆道:「你也耐烦,丢着罢,咱多的也包补,在乎这些!」说着一直往前去了。

  到了次日初二日,西门庆称出四两银子,叫家人来兴儿买了一口猪、一口羊、
五六坛金华酒和香烛纸札、鸡鸭案酒之物,又封了五钱银子,旋叫了大家人来保
和玳安儿、来兴三个:「送到玉皇庙去,对你吴师父说:」俺爹明日结拜兄弟,
要劳师父做纸疏辞,晚夕就在师父这里散福。烦师父与俺爹预备预备,俺爹明早
便来。『「只见玳安儿去了一会,来回说:」已送去了,吴师父说知道了。「须
臾,过了初二,次日初三早,西门庆起来梳洗毕,叫玳安儿:」你去请花二爹,
到咱这里吃早饭,一同好上庙去。一发到应二叔家,叫他催催众人。「玳安应诺
去,刚请花子虚到来,只见应伯爵和一班兄弟也来了,却正是前头所说的这几个
人。为头的便是应伯爵,谢希大、孙天化、祝念实、吴典恩、云理守、常峙节、
白赉光,连西门庆、花子虚共成十个。进门来一齐箩圈作了一个揖。伯爵道:」
咱时候好去了。「西门庆道:」也等吃了早饭着。「便叫:」拿茶来。「一面叫
:」看菜儿。「须臾,吃毕早饭,西门庆换了一身衣服,打选衣帽光鲜,一齐径
往玉皇庙来。不到数里之遥,早望见那座庙门,造得甚是雄峻。但见:殿宇嵯峨,
宫墙高耸。正面前起着一座墙门八字,一带都粉赭色红泥;进里边列着三条甬道
川纹,四方都砌水痕白石。正殿上金碧辉煌,两廊下檐阿峻峭。三清圣祖庄严宝
相列中央,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后殿。进入第二重殿后,转过一重侧门,却是吴
道官的道院。进的门来,两下都是些瑶草琪花,苍松翠竹。

  西门庆抬头一看,只见两边门楹上贴着一副对联道:洞府无穷岁月,壶天别
有乾坤。

  上面三间敞厅,却是吴道官朝夕做作功课的所在。当日铺设甚是齐整,上面
挂的是昊天金阙玉皇上帝,两边列着的紫府星官,侧首挂着便是马、赵、温、关
四大元帅。当下吴道官却又在经堂外躬身迎接。西门庆一起人进入里边,献茶已
罢,众人都起身,四围观看。白赉光携着常峙节手儿,从左边看将过来,一到马
元帅面前,见这元帅威风凛凛,相貌堂堂,面上画着三只眼睛,便叫常峙节道:
「哥,这却是怎的说?如今世界,开只眼闭只眼儿便好,还经得多出只眼睛看人
破绽哩!」应伯爵听见,走过来道:「呆兄弟,他多只眼儿看你倒不好么?」众
人笑了。常峙节便指着下首温元帅道:「二哥,这个通身蓝的,却也古怪,敢怕
是卢杞的祖宗。」伯爵笑着猛叫道:「吴先生你过来,我与你说个笑话儿。」那
吴道官真个走过来听他。伯爵道:「一个道家死去,见了阎王,阎王问道:」你
是什么人?『道者说:「是道士。』阎王叫判官查他,果系道士,且无罪孽。这
等放他还魂。只见道士转来,路上遇着一个染房中的博士,原认得的,那博士问
道:」师父,怎生得转来?『道者说:「我是道士,所以放我转来。』那博士记
了,见阎王时也说是道士。那阎王叫查他身上,只见伸出两只手来是蓝的,问其
何故。那博士打着宣科的声音道:」曾与温元帅搔胞。『「说的众人大笑。一面
又转过右首来,见下首供着个红脸的却是关帝。上首又是一个黑面的是赵元坛元
帅,身边画着一个大老虎。白赉光指着道:」哥,你看这老虎,难道是吃素的,
随着人不妨事么?「伯爵笑道:」你不知,这老虎是他一个亲随的伴当儿哩。
「谢希大听得走过来,伸出舌头道:」这等一个伴当随着,我一刻也成不的。我
不怕他要吃我么?「伯爵笑着向西门庆道:」这等亏他怎地过来!「西门庆道:」
却怎的说?「伯爵道:」子纯一个要吃他的伴当随不的,似我们这等七八个要吃
你的随你,却不吓死了你罢了。「说着,一齐正大笑时,吴道官走过来,说道:」
官人们讲这老虎,只俺这清河县,这两日好不受这老虎的亏!往来的人也不知吃
了多少,就是猎户,也害死了十来人。「西门庆问道:」是怎的来?「吴道官道
:」官人们还不知道。不然我也不晓的,只因日前一个小徒,到沧州横海郡柴大
官人那里去化些钱粮,整整住了五七日,才得过来。俺这清河县近着沧州路上,
有一条景阳冈,冈上新近出了一个吊睛白额老虎,时常出来吃人。客商过往,好
生难走,必须要成群结伙而过。如今县里现出着五十两赏钱,要拿他,白拿不得。
可怜这些猎户,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!「白赉光跳起来道:」咱今日结拜了,明
日就去拿他,也  得些银子使。「西门庆道:」你性命不值钱么?「白赉光笑
道:」有了银子,要性命怎的!「众人齐笑起来。应伯爵道:」我再说个笑话你
们听:一个人被虎衔了,他儿子要救他,拿刀去杀那虎。这人在虎口里叫道:
「儿子,你省可而的砍,怕砍坏了虎皮。』」说着众人哈哈大笑。

  只见吴道官打点牲礼停当,来说道:「官人们烧纸罢。」一面取出疏纸来,
说:「疏已写了,只是那位居长?那位居次?排列了,好等小道书写尊讳。」众
人一齐道:「这自然是西门大官人居长。」西门庆道:「这还是叙齿,应二哥大
如我,是应二哥居长。」伯爵伸着舌头道:「爷,可不折杀小人罢了!如今年时,
只好叙些财势,那里好叙齿!若叙齿,这还有大如我的哩。且是我做大哥,有两
件不妥: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,众兄弟都服你;第二我原叫做应二哥,如今
居长,却又要叫应大哥,倘或有两个人来,一个叫『应二哥』,一个叫『应大哥
』,我还是应『应二哥』,应『应大哥』呢?」西门庆笑道:「你这搊断肠子的,
单有这些闲说的!」谢希大道:「哥,休推了。」西门庆再三谦让,被花子虚、
应伯爵等一干人逼勒不过,只得做了大哥。第二便是应伯爵,第三谢希大,第四
让花子虚有钱做了四哥。其余挨次排列。吴道官写完疏纸,于是点起香烛,众人
依次排列。吴道官伸开疏纸朗声读道:维大宋国山东东平府清河县信士西门庆、
应伯爵、谢希大、花子虚、孙天化、祝念实、云理守、吴典恩、常峙节、白赉光
等,是日沐手焚香请旨。伏为桃园义重,众心仰慕而敢效其风;管鲍情深,各姓
追维而欲同其志。况四海皆可兄弟,岂异姓不如骨肉?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,营
备猪羊牲礼,鸾驭金资,瑞叩斋坛,虔诚请祷,拜投昊天金阙玉皇上帝,五方值
日功曹,本县城隍社令,过往一切神衹,仗此真香,普同鉴察。伏念庆等生虽异
日,死冀同时,期盟言之永固;安乐与共,颠沛相扶,思缔结以常新。必富贵常
念贫穷,乃始终有所依倚。情共日往以月来,谊若天高而地厚。伏愿自盟以后,
相好无尤,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,户户庆无疆之福。凡在时中,全叨覆庇,谨疏。
政和年月日文疏吴道官读毕,众人拜神已罢,依次又在神前交拜了八拜。然后送
神,焚化钱纸,收下福礼去。不一时,吴道官又早叫人把猪羊卸开,鸡鱼果品之
类整理停当,俱是大碗大盘摆下两桌,西门庆居于首席,其余依次而坐,吴道官
侧席相陪。须臾,酒过数巡,众人猜枚行令,耍笑哄堂,不必细说。正是:才见
扶桑日出,又看曦驭衔山。

  醉后倩人扶去,树梢新月弯弯。

  饮酒热闹间,只见玳安儿来附西门庆耳边说道:「娘叫小的接爹来了,说三
娘今日发昏哩,请爹早些家去。」西门庆随即立起来说道:「不是我摇席破座,
委的我第三个小妾十分病重,咱先去休。」只见花子虚道:「咱与哥同路,咱两
个一搭儿去罢。」伯爵道:「你两个财主的都去了,丢下俺们怎的!花二哥你再
坐回去。」西门庆道:「他家无人,俺两个一搭里去的是,省和他嫂子疑心。」
玳安儿道:「小的来时,二娘也叫天福儿备马来了。」只见一个小厮走近前,向
子虚道:「马在这里,娘请爹家去哩。」于是二人一齐起身,向吴道官致谢打搅,
与伯爵等举手道:「你们自在耍耍,我们去也。」说着出门上马去了。单留下这
几个嚼倒泰山不谢土的,在庙流连痛饮不题。

  却表西门庆到家,与花子虚别了进来,问吴月娘:「卓二姐怎的发昏来?」
月娘道:「我说一个病人在家,恐怕你搭了这起人又缠到那里去了,故此叫玳安
儿恁地说。只是一日日觉得重来,你也要在家看他的是。」西门庆听了,往那边
去看,连日在家守着不题。

  却说光阴过隙,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。一日,西门庆正使小厮请太医诊视卓
二姐病症,刚走到厅上,只见应伯爵笑嘻嘻走将进来。西门庆与他作了揖,让他
坐了。伯爵道:「哥,嫂子病体如何?」西门庆道:「多分有些不起解,不知怎
的好。」因问:「你们前日多咱时分才散?」伯爵道:「承吴道官再三苦留,散
时也有二更多天气。咱醉的要不的,倒是哥早早来家的便益些。」西门庆因问道
:「你吃了饭不曾?」伯爵不好说不曾吃,因说道:「哥,你试猜。」西门庆道
:「你敢是吃了?」伯爵掩口道:「这等猜不着。」西门庆笑道:「怪狗才,不
吃便说不曾吃,有这等张致的!」一面叫小厮:「看饭来,咱与二叔吃。」伯爵
笑道:「不然咱也吃了来了,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,来与哥说,要同哥去瞧瞧。」
西门庆道:「甚么稀罕的?」伯爵道:「就是前日吴道官所说的景阳冈上那只大
虫,昨日被一个人一顿拳头打死了。」西门庆道:「你又来胡说了,咱不信。」
伯爵道:「哥,说也不信,你听着,等我细说。」于是手舞足蹈说道:「这个人
有名有姓,姓武名松,排行第二。」先前怎的避难在柴大官人庄上,后来怎的害
起病来,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寻他哥哥,过这景阳冈来,怎的遇了这虎,怎的怎的
被他一顿拳脚打死了。一五一十说来,就象是亲见的一般,又象这只猛虎是他打
的一般。说毕,西门庆摇着头儿道:「既恁的,咱与你吃了饭同去看来。」伯爵
道:「哥,不吃罢,怕误过了。咱们倒不如大街上酒楼上去坐罢。」只见来兴儿
来放桌儿,西门庆道:「对你娘说,叫别要看饭了,拿衣服来我穿。」

  须臾,换了衣服,与伯爵手拉着手儿同步出来。路上撞着谢希大,笑道:
「哥们,敢是来看打虎的么?」西门庆道:「正是。」谢希大道:「大街上好挨
挤不开哩。」于是一同到临街一个大酒楼上坐下。不一时,只听得锣鸣鼓响,众
人都一齐瞧看。只见一对对缨枪的猎户,摆将过来,后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,好
象锦布袋一般,四个人还抬不动。末后一匹大白马上,坐着一个壮士,就是那打
虎的这个人。西门庆看了,咬着指头道:「你说这等一个人,若没有千百斤水牛
般气力,怎能勾动他一动儿。」这里三个儿饮酒评品,按下不题。

  单表迎来的这个壮士怎生模样?但见:雄躯凛凛,七尺以上身材;阔面棱棱,
二十四五年纪。双目直竖,远望处犹如两点明星;两手握来,近觑时好似一双铁
碓。脚尖飞起,深山虎豹失精魂;拳手落时,穷谷熊罴皆丧魄。头戴着一顶万字
头巾,上簪两朵银花;身穿着一领血腥衲袄,披着一方红锦。

  这人不是别人,就是应伯爵说所阳谷县的武二郎。只为要来寻他哥子,不意
中打死了这个猛虎,被知县迎请将来。众人看着他迎入县里。却说这时正值知县
升堂,武松下马进去,扛着大虫在厅前。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,心中自忖道:
「不恁地,怎打得这个猛虎!」便唤武松上厅。参见毕,将打虎首尾诉说一遍。
两边官吏都吓呆了。知县在厅上赐了三杯酒,将库中众土户出纳的赏钱五十两,
赐与武松。武松禀道:「小人托赖相公福荫,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,非小人
之能,如何敢受这些赏赐!众猎户因这畜生,受了相公许多责罚,何不就把赏给
散与众人,也显得相公恩典。」知县道:「既是如此,任从壮士处分。」武松就
把这五十两赏钱,在厅上散与众猎户傅去了。知县见他仁德忠厚,又是一条好汉,
有心要抬举他,便道:「你虽是阳谷县人氏,与我这清河县只在咫尺。我今日就
参你在我县里做个巡捕的都头,专在河东水西擒拿贼盗,你意下如何?」武松跪
谢道:「若蒙恩相抬举,小人终身受赐。」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,当日便参
武松做了巡捕都头。众里长大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,连连吃了数日酒。正要回
阳谷县去抓寻哥哥,不料又在清河县做了都头,却也欢喜。那时传得东平一府两
县,皆知武松之名。正是:壮士英雄艺略芳,挺身直上景阳冈。

  醉来打死山中虎,自此声名播四方。

  却说武松一日在街上闲行,只听背后一个人叫道:「兄弟,知县相公抬举你
做了巡捕都头,怎不看顾我!」武松回头见了这人,不觉的——欣从额角眉边出,
喜逐欢容笑口开。

  这人不是别人,却是武松日常间要去寻他的嫡亲哥哥武大。却说武大自从兄
弟分别之后,因时遭饥馑,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祝人见他为人懦弱,模样
猥蕤,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,俗语言其身上粗糙,头脸窄狭故也。只
因他这般软弱朴实,多欺侮也。这也不在话下。且说武大无甚生意,终日挑担子
出去街上卖炊饼度日,不幸把浑家故了,丢下个女孩儿,年方十二岁,名唤迎儿,
爷儿两个过活。那消半年光景,又消折了资本,移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房居祝
张宅家下人见他本分,常看顾他,照顾他依旧卖些炊饼。闲时在铺中坐地,武大
无不奉承。因此张宅家下人个个都欢喜,在大户面前一力与他说方便。因此大户
连房钱也不问武大要。

  却说这张大户有万贯家财,百间房屋,年约六旬之上,身边寸男尺女皆无。
妈妈余氏,主家严厉,房中并无清秀使女。只因大户时常拍胸叹气道:「我许大
年纪,又无儿女,虽有几贯家财,终何大用。」妈妈道:「既然如此说,我叫媒
人替你买两个使女,早晚习学弹唱,服侍你便了。」大户听了大喜,谢了妈妈。
过了几时,妈妈果然叫媒人来,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,一个叫做潘金莲,一个唤
做白玉莲。玉莲年方二八,乐户人家出身,生得白净小巧。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
潘裁的女儿,排行六姐。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,缠得一双好小脚儿,所以就叫
金莲。他父亲死了,做娘的度日不过,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,习学弹唱,闲常
又教他读书写字。他本性机变伶俐,不过十二三,就会描眉画眼,傅粉施朱,品
竹弹丝,女工针指,知书识字,梳一个缠髻儿,着一件扣身衫子,做张做致,乔
模乔样。到十五岁的时节,王招宣死了,潘妈妈争将出来,三十两银子转卖于张
大户家,与玉莲同时进门。大户教他习学弹唱,金莲原自会的,甚是省力。金莲
学琵琶,玉莲学筝,这两个同房歇卧。主家婆余氏初时甚是抬举二人,与他金银
首饰装束身子。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,止落下金莲一人,长成一十八岁,出落的
脸衬桃花,眉弯新月。张大户每要收他,只碍主家婆厉害,不得到手。一日主家
婆邻家赴席不在,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,遂收用了。正是:莫讶天台相见晚,
刘郎还是老刘郎。

 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,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。端的悄五件?第一腰便
添疼,第二眼便添泪,第三耳便添聋,第四鼻便添涕,第五尿便添滴。自有了这
几件病后,主家婆颇知其事,与大户嚷骂了数日,将金莲百般苦打。大户知道不
容,却赌气倒赔了房奁,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。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,
见无妻小,又住着宅内房儿,堪可与他。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,因此不要武
大一文钱,白白地嫁与他为妻。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,大户甚是看顾他。若武大
没本钱做炊饼,大户私与他银两。武大若挑担儿出去,大户候无人,便踅入房中
与金莲厮会。武大虽一时撞见,原是他的行货,不敢声言。朝来暮往,也有多时。
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,呜呼死了。主家婆察知其事,怒令家僮将金莲、武大
即时赶出。武大故此遂寻了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,赁内外两间居住,依旧卖炊饼。

  原来这金莲自嫁武大,见他一味老实,人物猥琐,甚是憎嫌,常与他合气。
报怨大户:「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,何故将我嫁与这样个货!每日牵着不走,打
着倒退的,只是一味吃酒,着紧处却是锥钯也不动。奴端的悄世里悔气,却嫁了
他!是好苦也!」常无人处,唱个《山坡羊》为证:想当初,姻缘错配,奴把你
当男儿汉看觑。不是奴自己夸奖,他乌鸦怎配鸾凤对!奴真金子埋在土里,他是
块高号铜,怎与俺金色比!他本是块顽石,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!好似粪土上
长出灵芝。奈何,随他怎样,到底奴心不美。听知:奴是块金砖,怎比泥土基!

  看官听说:但凡世上妇女,若自己有几分颜色,所禀伶俐,配个好男子便罢
了,若是武大这般,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。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,买金
偏撞不着卖金的。

  武大每日自挑担儿出去卖炊饼,到晚方归。那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,只在
帘子下磕瓜子儿,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,勾引浮浪子弟,日逐在门前弹
胡博词,撒谜语,叫唱:「一块好羊肉,如何落在狗嘴里?」油似滑的言语,无
般不说出来。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,要往别处搬移,与老婆商议。妇人道
:「贼馄饨不晓事的,你赁人家房住,浅房浅屋,可知有小人罗唣!不如添几两
银子,看相应的,典上他两间住,却也气概些,免受人欺侮。」武大道:「我那
里有钱典房?」妇人道:「呸!浊才料,你是个男子汉,倒摆布不开,常交老娘
受气。没有银子,把我的钗梳凑办了去,有何难处!过后有了再治不迟。」武大
听老婆这般说,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,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祝第二
层是楼,两个小小院落,甚是干净。

  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,照旧卖炊饼过活,不想这日撞见自己嫡亲兄弟。
当日兄弟相见,心中大喜。一面邀请到家中,让至楼上坐,房里唤出金莲来,与
武松相见。因说道:「前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,便是你的小叔。今新充了都头,
是我一母同胞兄弟。」那妇人叉手向前,便道:「叔叔万福。」武松施礼,倒身
下拜。妇人扶住武松道:「叔叔请起,折杀奴家。」武松道:「嫂嫂受礼。」两
个相让了一回,都平磕了头起来。少顷,小女迎儿拿茶,二人吃了。武松见妇人
十分妖娆,只把头来低着。不多时,武大安排酒饭,款待武松。

  说话中间,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,丢下妇人,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地。看了
武松身材凛凛,相貌堂堂,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虫,毕竟有千百斤气力。口中不说,
心下思量道:「一母所生的兄弟,怎生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,三分似人七分似
鬼,奴那世里遭瘟撞着他来!如今看起武松这般人壮健,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?
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了。」于是一面堆下笑来,问道:「叔叔你如今在那里居住?
每日饭食谁人整理?」武松道:「武二新充了都头,逐日答应上司,别处住不方
便,胡乱在县前寻了个下处,每日拨两个土兵伏侍做饭。」妇人道:「叔叔何不
搬来家里住?省的在县前土兵服侍做饭腌臜. 一家里住,早晚要些汤水吃时,也
方便些。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,也干净。」武松道:「深谢嫂嫂。」妇人
又道:「莫不别处有婶婶?可请来厮会。」武松道:「武二并不曾婚娶。」妇人
道:「叔叔青春多少?」武松道:「虚度二十八岁。」妇人道:「原来叔叔倒长
奴三岁。叔叔今番从那里来?」武松道:「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,只想哥哥在旧
房居住,不道移在这里。」妇人道:「一言难荆自从嫁得你哥哥,吃他忒善了,
被人欺负,才到这里来。若是叔叔这般雄壮,谁敢道个不字!」武松道:「家兄
从来本分,不似武松撒泼。」妇人笑道:「怎的颠倒说!常言:人无刚强,安身
不长。奴家平生性快,看不上那三打不回头,四打和身转的」武松道:「家兄不
惹祸,免得嫂嫂忧心。」二人在楼上一递一句的说。有诗为证:叔嫂萍踪得偶逢,
娇娆偏逞秀仪容。

  私心便欲成欢会,暗把邪言钓武松。

  话说金莲陪着武松正在楼上说话未了,只见武大买了些肉菜果饼归家。放在
厨,走上楼来,叫道:「大嫂,你且下来则个。」那妇人应道:「你看那不晓事
的,!叔叔在此无人陪侍,却交我撇了下去。」武松道:「嫂嫂请方便。」妇人
道:「何不去间壁请王乾娘来安排?只是这般不见便。」武大便自去央了间壁王
婆来。安排端正,都拿上楼来,摆在桌子上,无非是些鱼肉果菜点心之类。随即
烫酒上来。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,武松对席,武大打横。三人坐下,把酒来斟,
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。那妇人拿起酒来道:「叔叔休怪,没甚管待,请杯儿水酒。」
武松道:「感谢嫂嫂,休这般说。」武大只顾上下筛酒,那妇人笑容可掬,满口
儿叫:「叔叔,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?」拣好的递将过来。武松是个直性的
汉子,只把做亲嫂嫂相待。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,惯会小意儿。亦不想这妇
人一片引人心。那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,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。武松吃他
看不过,只得倒低了头。吃了一歇,酒阑了,便起身。武大道:「二哥没事,再
吃几杯儿去。」武松道:「生受,我再来望哥哥嫂嫂罢。」都送下楼来。出的门
外,妇人便道:「叔叔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,若是不搬来,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
话。亲兄弟难比别人,与我们争口气,也是好处。」武松道:「既是嫂嫂厚意,
今晚有行李便取来。」妇人道:「奴这里等候哩!」正是:满前野意无人识,几
点碧桃春自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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