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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转帖全本] 【金瓶梅】(古版 崇祯本)作者:不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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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金瓶梅】(古版 崇祯本)作者:不详

【金瓶梅】(古版 崇祯本)




字数:75.6万


章节:100回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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哈哈,终于找到崇祯版本的《金瓶梅》,真是踏破铁鞋呀,谢谢老大!:s_12:

——借楼——

 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武二郎冷遇亲哥嫂

  诗曰:豪华去后行人绝,箫筝不响歌喉咽。

  雄剑无威光彩沉,宝琴零落金星灭。

  玉阶寂寞坠秋露,月照当时歌舞处。

  当时歌舞人不回,化为今日西陵灰。

  又诗曰:二八佳人体似酥,腰间仗剑斩愚夫。

  虽然不见人头落,暗里教君骨髓枯。

  这一首诗,是昔年大唐国时,一个修真炼性的英雄,入圣超凡的豪杰,到后
来位居紫府,名列仙班,率领上八洞群仙,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长,姓吕名岩,
道号纯阳子祖师所作。单道世上人,营营逐逐,急急巴巴,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,
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。到头来同归于尽,着甚要紧!虽是如此说,只这酒色财气
四件中,唯有「财色」二者更为利害。怎见得他的利害?假如一个人到了那穷苦
的田地,受尽无限凄凉,耐尽无端懊恼,晚来摸一摸米瓮,苦无隔宿之炊,早起
看一看厨前,愧无半星烟火,妻子饥寒,一身冻馁,就是那粥饭尚且艰难,那讨
馀钱沽酒!更有一种可恨处,亲朋白眼,面目寒酸,便是凌云志气,分外消磨,
怎能勾与人争气!正是:一朝马死黄金尽,亲者如同陌路人。

  到得那有钱时节,挥金买笑,一掷巨万。思饮酒真个琼浆玉液,不数那琥珀
杯流;要斗气钱可通神,果然是颐指气使。趋炎的压脊挨肩,附势的吮痈舐痔,
真所谓得势叠肩而来,失势掉臂而去。古今炎冷恶态,莫有甚于此者。这两等人,
岂不是受那财的利害处!如今再说那色的利害。请看如今世界,你说那坐怀不乱
的柳下惠,闭门不纳的鲁男子,与那秉烛达旦的关云长,古今能有几人?至如三
妻四妾,买笑追欢的,又当别论。还有那一种好色的人,见了个妇女略有几分颜
色,便百计千方偷寒送暖,一到了着手时节,只图那一瞬欢娱,也全不顾亲戚的
名分,也不想朋友的交情。起初时不知用了多少滥钱,费了几遭酒食。正是:三
杯花作合,两盏色媒人。

  到后来情浓事露,甚而斗狠杀伤,性命不保,妻孥难顾,事业成灰。就如那
石季伦泼天豪富,为绿珠命丧囹圄;楚霸王气概拔山,因虞姬头悬垓下。真说谓
:「生我之门死我户,看得破时忍不过」。这样人岂不是受那色的利害处!

  说便如此说,这「财色」二字,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。若有那看得破的,便
见得堆金积玉,是棺材勤带不去的瓦砾泥沙;贯朽粟红,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
粪土。高堂广厦,玉宇琼楼,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;锦衣绣袄,狐服貂裘,是
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。即如那妖姬艳女,献媚工妍,看得破的,却如交锋阵上将
军叱咤献威风;朱唇皓齿,掩袖回眸,懂得来时,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。
罗袜一弯,金莲三寸,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;枕上绸缪,被中恩爱,是五殿下油
锅中生活。只有那《金刚经》上两句说得好,他说道:「如梦幻泡影,如电复如
露。」见得人生在世,一件也少不得,到了那结束时,一件也用不着。随着你举
鼎荡舟的神力,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;由着你铜山金谷的奢华,正好时却又要
冰消雪散。假饶倾闭月羞花的容貌,一到了垂眉落眼,人皆掩鼻而过之;比如你
陆贾隋何的机锋,若遇着齿冷唇寒,吾未如之何也已。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,披
上一领袈裟,参透了空色世界,打磨穿生灭机关,直超无上乘,不落是非窠,倒
得个清闭自在,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。正是:三寸气在千般用,一日无常万事休。

  说话的为何说此一段酒色财气的缘故?只为当时有一个人家,先前恁地富贵,
到后来煞甚凄凉,权谋术智,一毫也用不着,亲友兄弟,一个也靠不着,享不过
几年的荣华,倒做了许多的话靶。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,迎奸卖俏的,起先好
不妖娆妩媚,到后来也免不得尸横灯影,血染空房。正是: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
;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。

  话说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,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中,有一个风流子弟,生
得状貌魁梧,性情潇洒,饶有几贯家资,年纪二十六七。这人复姓西门,单讳一
个庆字。他父亲西门达,原走川广贩药材,就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
铺。现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。家中呼奴使婢,骡马成群,虽算不得十分
富贵,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。只为这西门达员外夫妇去世的早,单生
这个儿子却又百般爱惜,听其所为,所以这人不甚读书,终日闲游浪荡。一自父
母亡后,专一在外眠花宿柳,惹草招风,学得些好拳棒,又会赌博,双陆象棋,
抹牌道字,无不通晓。结识的朋友,也都是些帮闲抹嘴,不守本分的人。第一个
最相契的,姓应名伯爵,表字光侯,原是开绸缎铺应员外的第二个儿子,落了本
钱,跌落下来,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,因此人都起他一个浑名叫做应花子。又
会一腿好气毬,双陆棋子,件件皆通。第二个姓谢名希大,字子纯,乃清河卫千
户官儿应袭子孙,自幼父母双亡,游手好闲,把前程丢了,亦是帮闲勤儿,会一
手好琵琶。自这两个与西门庆甚合得来。其余还有几个,都是些破落户,没名器
的。一个叫做祝实念,表字贡诚。一个叫做孙天化,表字伯修,绰号孙寡嘴。一
个叫做吴典恩,乃是本县阴阳生,因事革退,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,以此与西
门庆往来。还有一个云参将的兄弟叫做云理守,字非去。一个叫做常峙节,表字
坚初。一个叫做卜志道。一个叫做白赉光,表字光汤。说这白赉光,众人中也有
道他名字取的不好听的,他却自己解说道:「不然我也改了,只为当初取名的时
节,原是一个门馆先生,说我姓白,当初有一个什么故事,是白鱼跃入武王舟。
又说有两句书是『周有大赉,于汤有光』,取这个意思,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汤。
我因他有这段故事,也便不改了。」说这一干共十数人,见西门庆手里有钱,又
撒漫肯使,所以都乱撮哄着他耍钱饮酒,嫖赌齐行。正是:把盏衔杯意气深,兄
兄弟弟抑何亲。

  一朝平地风波起,此际相交才见心。

  说话的,这等一个人家,生出这等一个不肖的儿子,又搭了这等一班无益有
损的朋友,随你怎的豪富也要穷了,还有甚长进的日子!却有一个缘故,只为这
西门庆生来秉性刚强,作事机深诡谲,又放官吏债,就是那朝中高、杨、童、蔡
四大奸臣,他也有门路与他浸润。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,与人把搅说事过钱,
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。因他排行第一,人都叫他是西门大官人。这西门大官人先
头浑家陈氏早逝,身边只生得一个女儿,叫做西门大姐,就许与东京八十万禁军
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为室,尚未过门。只为亡了浑家,无人管理家务,
新近又娶了本县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。这吴氏年纪二十五六,是八月
十五生的,小名叫做月姐,后来嫁到西门庆家,都顺口叫他月娘。却说这月娘秉
性贤能,夫主面上百依百随。房中也有三四个丫鬟妇女,都是西门庆收用过的。
又尝与勾栏内李娇儿打热,也娶在家里做了第二房娘子。南街又占着窠子卓二姐,
名卓丢儿,包了些时,也娶来家做了第三房。只为卓二姐身子瘦怯,时常三病四
痛,他却又去飘风戏月,调弄人家妇女。正是:东家歌笑醉红颜,又向西邻开玳
宴。

  几日碧桃花下卧,牡丹开处总堪怜。

  话说西门庆一日在家闲坐,对吴月娘说道:「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,出月初
三日,却是我兄弟们的会期。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两席齐整的酒席,叫两个唱的
姐儿,自恁在咱家与兄弟们好生玩耍一日。你与我料理料理。」吴月娘便道:
「你也便别要说起这干人,那一个是那有良心和行货!无过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
尸。我看你自搭了这起人,几时曾有个家哩!现今卓二姐自恁不好,我劝你把那
酒也少要吃了。」西门庆道:「你别的话倒也中听。今日这些说话,我却有些不
耐烦听他。依你说,这些兄弟们没有好人,使着他,没有一个不依顺的,做事又
十分停当,就是那谢子纯这个人,也不失为个伶俐能事的好人。咱如今是这等计
较罢,只管恁会来会去,终不着个切实。咱不如到了会期,都结拜了兄弟罢,明
日也有个靠傍些。」吴月娘接过来道:「结拜兄弟也好。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你
的多哩。若要你去靠人,提傀儡儿上戏场——还少一口气儿哩。」西门庆笑道:
「自恁长把人靠得着,却不更好了。咱只等应二哥来,与他说这话罢。」

  正说着话,只见一个小厮儿,生得眉清目秀,伶俐乖觉,原是西门庆贴身伏
侍的,唤名玳安儿,走到面前来说:「应二叔和谢大叔在外见爹说话哩。」西门
庆道:「我正说他,他却两个就来了。」一面走到厅上来,只见应伯爵头上戴一
顶新盔的玄罗帽儿,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,却下丝鞋净袜,坐
在上首。下首坐的,便是姓谢的谢希大。见西门庆出来,一齐立起身来,边忙作
揖道:「哥在家,连日少看。」西门庆让他坐下,一面唤茶来吃,说道:「你们
好人儿,这几日我心里不耐烦,不出来走跳,你们通不来傍个影儿。」伯爵向希
大道:「何如?我说哥哥要说哩。」因对西门庆道:「哥,你怪的是。连咱自也
不知道成日忙些什么!自咱们这两只脚,还赶不上一张嘴哩。」西门庆因问道:
「你这两日在那里来?」伯爵道:「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个孩子儿,就是哥这边
二嫂子的侄女儿桂卿的妹子,叫做桂姐儿。几时儿不见他,就出落的好不标致了。
到明日成人的时候,还不知怎的样好哩!昨日他妈再三向我说:」二爹,千万寻
个好子弟梳笼他。『敢怕明日还是哥的货儿哩。「西门庆道:」有这等事!等咱
空闲了去瞧瞧。「谢希大接过来道:」哥不信,委的生得十分颜色。「西门庆道
:」昨日便在他家,前几日却在那里去来?「伯爵道:」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
了,咱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,发送他出门。他嫂子再三向我说,叫我拜上哥,承
哥这里送了香楮奠礼去,因他没有宽转地方儿,晚夕又没甚好酒席,不好请哥坐
的,甚是过不意去。「西门庆道:」便是我闻得他不好得没多日子,就这等死了。
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,我正要拿甚答谢答谢,不想他又作了故人!
「谢希大便叹了一口气道:」咱会中兄弟十人,却又少他一个了。「因向伯爵说
:」出月初三日,又是会期,咱每少不得又要烦大官人这里破费,兄弟们顽耍一
日哩。「西门庆便道:」正是,我刚才正对房下说来,咱兄弟们似这等会来会去,
无过只是吃酒顽耍,不着一个切实,倒不如寻一个寺院里,写上一个疏头,结拜
做了兄弟,到后日彼此扶持,有个傍靠。到那日,咱少不得要破些银子,买办三
牲,众兄弟也便随多少各出些分资。不是我科派你们,这结拜的事,各人出些,
也见些情分。「伯爵连忙道:」哥说的是。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,各自要尽
自的心。只是俺众人们,老鼠尾巴生疮儿——有脓也不多。「西门庆笑道:」怪
狗才,谁要你多来!你说这话。「谢希大道:」结拜须得十个方好。如今卜志道
兄弟没了,却教谁补?「西门庆沉吟了一回,说道:」咱这间壁花二哥,原是花
太监侄儿,手里肯使一股滥钱,常在院中走动。他家后边院子与咱家只隔着一层
壁儿,与我甚说得来,咱不如叫小厮邀他邀去。「应伯爵拍着手道:」敢就是在
院中包着吴银儿的花子虚么?「西门庆道:」正是他!「伯爵笑道:」哥,快叫
那个大官儿邀他去。与他往来了,咱到日后,敢又有一个酒碗儿。「西门庆笑道
:」傻花子,你敢害馋痨痞哩,说着的是吃。「大家笑了一回。西门庆旋叫过玳
安儿来说:」你到间壁花家去,对你花二爹说,如此这般:「俺爹到了出月初三
日,要结拜十兄弟,敢叫我请二爹上会哩。』看他怎的说,你就来回我话。你二
爹若不在家,就对他二娘说罢。」玳安儿应诺去了。伯爵便道:「到那日还在哥
这里是,还在寺院里好?」希大道:「咱这里无过只两个寺院,僧家便是永福寺,
道家便是玉皇庙。这两个去处,随分那里去罢。」西门庆道:「这结拜的事,不
是僧家管的,那寺里和尚,我又不熟,倒不如玉皇庙吴道官与我相熟,他那里又
宽展又幽静。」伯爵接过来道:「哥说的是,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谢家嫂子相好,
故要荐与他去的。」希大笑骂道:「老花子,一件正事,说说就放出屁来了。」
正说笑间,只见玳安儿转来了,因对西门庆说道:「他二爹不在家,俺对他二娘
说来。二娘听了,好不欢喜,说道:」既是你西门爹携带你二爹做兄弟,那有个
不来的。等来家我与他说,至期以定撺掇他来,多拜上爹。『又与了小的两件茶
食来了。「西门庆对应、谢二人道:」自这花二哥,倒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儿。
「说毕,又拿一盏茶吃了,二人一齐起身道:」哥,别了罢,咱好去通知众兄弟,
纠他分资来。哥这里先去与吴道官说声。「西门庆道:」我知道了,我也不留你
罢。「于是一齐送出大门来。应伯爵走了几步,回转来道:」那日可要叫唱的?
「西门庆道:」这也罢了,弟兄们说说笑笑,到有趣些。「说毕,伯爵举手,和
希大一路去了。

  话休饶舌,捻指过了四五日,却是十月初一日。西门庆早起,刚在月娘房里
坐的,只见一个才留头的小厮儿,手里拿着个描金退光拜匣,走将进来,向西门
庆磕了一个头儿,立起来站在傍边说道:「俺是花家,俺爹多拜上西门爹。那日
西门爹这边叫大官儿请俺爹去,俺爹有事出门了,不曾当面领教的。闻得爹这边
是初三日上会,俺爹特使小的先送这些分资来,说爹这边胡乱先用着,等明日爹
这里用过多少派开,该俺爹多少,再补过来便了。」西门庆拿起封袋一看,签上
写着「分资一两」,便道:「多了,不消补的。到后日叫爹莫往那去,起早就要
同众爹上庙去。」那小厮儿应道:「小的知道。」刚待转身,被吴月娘唤住,叫
大丫头玉箫在食箩里拣了两件蒸酥果馅儿与他。因说道:「这是与你当茶的。你
到家拜上你家娘,你说西门大娘说,迟几日还要请娘过去坐半日儿哩。」那小厮
接了,又磕了一个头儿,应着去了。

  西门庆才打发花家小厮出门,只见应伯爵家应宝夹着个拜匣,玳安儿引他进
来见了,磕了头,说道:「俺爹纠了众爹们分资,叫小的送来,爹请收了。」西
门庆取出来看,共总八封,也不拆看,都交与月娘,道:「你收了,到明日上庙,
好凑着买东西。」说毕,打发应宝去了。立起身到那边看卓二姐。刚走到坐下,
只见玉箫走来,说道:「娘请爹说话哩。」西门庆道:「怎的起先不说来?」随
即又到上房,看见月娘摊着些纸包在面前,指着笑道:「你看这些分子,止有应
二的是一钱二分八成银子,其余也有三分的,也有五分的,都是些红的黄的,倒
象金子一般。咱家也曾没见这银子来,收他的也污个名,不如掠还他罢。」西门
庆道:「你也耐烦,丢着罢,咱多的也包补,在乎这些!」说着一直往前去了。

  到了次日初二日,西门庆称出四两银子,叫家人来兴儿买了一口猪、一口羊、
五六坛金华酒和香烛纸札、鸡鸭案酒之物,又封了五钱银子,旋叫了大家人来保
和玳安儿、来兴三个:「送到玉皇庙去,对你吴师父说:」俺爹明日结拜兄弟,
要劳师父做纸疏辞,晚夕就在师父这里散福。烦师父与俺爹预备预备,俺爹明早
便来。『「只见玳安儿去了一会,来回说:」已送去了,吴师父说知道了。「须
臾,过了初二,次日初三早,西门庆起来梳洗毕,叫玳安儿:」你去请花二爹,
到咱这里吃早饭,一同好上庙去。一发到应二叔家,叫他催催众人。「玳安应诺
去,刚请花子虚到来,只见应伯爵和一班兄弟也来了,却正是前头所说的这几个
人。为头的便是应伯爵,谢希大、孙天化、祝念实、吴典恩、云理守、常峙节、
白赉光,连西门庆、花子虚共成十个。进门来一齐箩圈作了一个揖。伯爵道:」
咱时候好去了。「西门庆道:」也等吃了早饭着。「便叫:」拿茶来。「一面叫
:」看菜儿。「须臾,吃毕早饭,西门庆换了一身衣服,打选衣帽光鲜,一齐径
往玉皇庙来。不到数里之遥,早望见那座庙门,造得甚是雄峻。但见:殿宇嵯峨,
宫墙高耸。正面前起着一座墙门八字,一带都粉赭色红泥;进里边列着三条甬道
川纹,四方都砌水痕白石。正殿上金碧辉煌,两廊下檐阿峻峭。三清圣祖庄严宝
相列中央,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后殿。进入第二重殿后,转过一重侧门,却是吴
道官的道院。进的门来,两下都是些瑶草琪花,苍松翠竹。

  西门庆抬头一看,只见两边门楹上贴着一副对联道:洞府无穷岁月,壶天别
有乾坤。

  上面三间敞厅,却是吴道官朝夕做作功课的所在。当日铺设甚是齐整,上面
挂的是昊天金阙玉皇上帝,两边列着的紫府星官,侧首挂着便是马、赵、温、关
四大元帅。当下吴道官却又在经堂外躬身迎接。西门庆一起人进入里边,献茶已
罢,众人都起身,四围观看。白赉光携着常峙节手儿,从左边看将过来,一到马
元帅面前,见这元帅威风凛凛,相貌堂堂,面上画着三只眼睛,便叫常峙节道:
「哥,这却是怎的说?如今世界,开只眼闭只眼儿便好,还经得多出只眼睛看人
破绽哩!」应伯爵听见,走过来道:「呆兄弟,他多只眼儿看你倒不好么?」众
人笑了。常峙节便指着下首温元帅道:「二哥,这个通身蓝的,却也古怪,敢怕
是卢杞的祖宗。」伯爵笑着猛叫道:「吴先生你过来,我与你说个笑话儿。」那
吴道官真个走过来听他。伯爵道:「一个道家死去,见了阎王,阎王问道:」你
是什么人?『道者说:「是道士。』阎王叫判官查他,果系道士,且无罪孽。这
等放他还魂。只见道士转来,路上遇着一个染房中的博士,原认得的,那博士问
道:」师父,怎生得转来?『道者说:「我是道士,所以放我转来。』那博士记
了,见阎王时也说是道士。那阎王叫查他身上,只见伸出两只手来是蓝的,问其
何故。那博士打着宣科的声音道:」曾与温元帅搔胞。『「说的众人大笑。一面
又转过右首来,见下首供着个红脸的却是关帝。上首又是一个黑面的是赵元坛元
帅,身边画着一个大老虎。白赉光指着道:」哥,你看这老虎,难道是吃素的,
随着人不妨事么?「伯爵笑道:」你不知,这老虎是他一个亲随的伴当儿哩。
「谢希大听得走过来,伸出舌头道:」这等一个伴当随着,我一刻也成不的。我
不怕他要吃我么?「伯爵笑着向西门庆道:」这等亏他怎地过来!「西门庆道:」
却怎的说?「伯爵道:」子纯一个要吃他的伴当随不的,似我们这等七八个要吃
你的随你,却不吓死了你罢了。「说着,一齐正大笑时,吴道官走过来,说道:」
官人们讲这老虎,只俺这清河县,这两日好不受这老虎的亏!往来的人也不知吃
了多少,就是猎户,也害死了十来人。「西门庆问道:」是怎的来?「吴道官道
:」官人们还不知道。不然我也不晓的,只因日前一个小徒,到沧州横海郡柴大
官人那里去化些钱粮,整整住了五七日,才得过来。俺这清河县近着沧州路上,
有一条景阳冈,冈上新近出了一个吊睛白额老虎,时常出来吃人。客商过往,好
生难走,必须要成群结伙而过。如今县里现出着五十两赏钱,要拿他,白拿不得。
可怜这些猎户,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!「白赉光跳起来道:」咱今日结拜了,明
日就去拿他,也  得些银子使。「西门庆道:」你性命不值钱么?「白赉光笑
道:」有了银子,要性命怎的!「众人齐笑起来。应伯爵道:」我再说个笑话你
们听:一个人被虎衔了,他儿子要救他,拿刀去杀那虎。这人在虎口里叫道:
「儿子,你省可而的砍,怕砍坏了虎皮。』」说着众人哈哈大笑。

  只见吴道官打点牲礼停当,来说道:「官人们烧纸罢。」一面取出疏纸来,
说:「疏已写了,只是那位居长?那位居次?排列了,好等小道书写尊讳。」众
人一齐道:「这自然是西门大官人居长。」西门庆道:「这还是叙齿,应二哥大
如我,是应二哥居长。」伯爵伸着舌头道:「爷,可不折杀小人罢了!如今年时,
只好叙些财势,那里好叙齿!若叙齿,这还有大如我的哩。且是我做大哥,有两
件不妥: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,众兄弟都服你;第二我原叫做应二哥,如今
居长,却又要叫应大哥,倘或有两个人来,一个叫『应二哥』,一个叫『应大哥
』,我还是应『应二哥』,应『应大哥』呢?」西门庆笑道:「你这搊断肠子的,
单有这些闲说的!」谢希大道:「哥,休推了。」西门庆再三谦让,被花子虚、
应伯爵等一干人逼勒不过,只得做了大哥。第二便是应伯爵,第三谢希大,第四
让花子虚有钱做了四哥。其余挨次排列。吴道官写完疏纸,于是点起香烛,众人
依次排列。吴道官伸开疏纸朗声读道:维大宋国山东东平府清河县信士西门庆、
应伯爵、谢希大、花子虚、孙天化、祝念实、云理守、吴典恩、常峙节、白赉光
等,是日沐手焚香请旨。伏为桃园义重,众心仰慕而敢效其风;管鲍情深,各姓
追维而欲同其志。况四海皆可兄弟,岂异姓不如骨肉?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,营
备猪羊牲礼,鸾驭金资,瑞叩斋坛,虔诚请祷,拜投昊天金阙玉皇上帝,五方值
日功曹,本县城隍社令,过往一切神衹,仗此真香,普同鉴察。伏念庆等生虽异
日,死冀同时,期盟言之永固;安乐与共,颠沛相扶,思缔结以常新。必富贵常
念贫穷,乃始终有所依倚。情共日往以月来,谊若天高而地厚。伏愿自盟以后,
相好无尤,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,户户庆无疆之福。凡在时中,全叨覆庇,谨疏。
政和年月日文疏吴道官读毕,众人拜神已罢,依次又在神前交拜了八拜。然后送
神,焚化钱纸,收下福礼去。不一时,吴道官又早叫人把猪羊卸开,鸡鱼果品之
类整理停当,俱是大碗大盘摆下两桌,西门庆居于首席,其余依次而坐,吴道官
侧席相陪。须臾,酒过数巡,众人猜枚行令,耍笑哄堂,不必细说。正是:才见
扶桑日出,又看曦驭衔山。

  醉后倩人扶去,树梢新月弯弯。

  饮酒热闹间,只见玳安儿来附西门庆耳边说道:「娘叫小的接爹来了,说三
娘今日发昏哩,请爹早些家去。」西门庆随即立起来说道:「不是我摇席破座,
委的我第三个小妾十分病重,咱先去休。」只见花子虚道:「咱与哥同路,咱两
个一搭儿去罢。」伯爵道:「你两个财主的都去了,丢下俺们怎的!花二哥你再
坐回去。」西门庆道:「他家无人,俺两个一搭里去的是,省和他嫂子疑心。」
玳安儿道:「小的来时,二娘也叫天福儿备马来了。」只见一个小厮走近前,向
子虚道:「马在这里,娘请爹家去哩。」于是二人一齐起身,向吴道官致谢打搅,
与伯爵等举手道:「你们自在耍耍,我们去也。」说着出门上马去了。单留下这
几个嚼倒泰山不谢土的,在庙流连痛饮不题。

  却表西门庆到家,与花子虚别了进来,问吴月娘:「卓二姐怎的发昏来?」
月娘道:「我说一个病人在家,恐怕你搭了这起人又缠到那里去了,故此叫玳安
儿恁地说。只是一日日觉得重来,你也要在家看他的是。」西门庆听了,往那边
去看,连日在家守着不题。

  却说光阴过隙,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。一日,西门庆正使小厮请太医诊视卓
二姐病症,刚走到厅上,只见应伯爵笑嘻嘻走将进来。西门庆与他作了揖,让他
坐了。伯爵道:「哥,嫂子病体如何?」西门庆道:「多分有些不起解,不知怎
的好。」因问:「你们前日多咱时分才散?」伯爵道:「承吴道官再三苦留,散
时也有二更多天气。咱醉的要不的,倒是哥早早来家的便益些。」西门庆因问道
:「你吃了饭不曾?」伯爵不好说不曾吃,因说道:「哥,你试猜。」西门庆道
:「你敢是吃了?」伯爵掩口道:「这等猜不着。」西门庆笑道:「怪狗才,不
吃便说不曾吃,有这等张致的!」一面叫小厮:「看饭来,咱与二叔吃。」伯爵
笑道:「不然咱也吃了来了,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,来与哥说,要同哥去瞧瞧。」
西门庆道:「甚么稀罕的?」伯爵道:「就是前日吴道官所说的景阳冈上那只大
虫,昨日被一个人一顿拳头打死了。」西门庆道:「你又来胡说了,咱不信。」
伯爵道:「哥,说也不信,你听着,等我细说。」于是手舞足蹈说道:「这个人
有名有姓,姓武名松,排行第二。」先前怎的避难在柴大官人庄上,后来怎的害
起病来,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寻他哥哥,过这景阳冈来,怎的遇了这虎,怎的怎的
被他一顿拳脚打死了。一五一十说来,就象是亲见的一般,又象这只猛虎是他打
的一般。说毕,西门庆摇着头儿道:「既恁的,咱与你吃了饭同去看来。」伯爵
道:「哥,不吃罢,怕误过了。咱们倒不如大街上酒楼上去坐罢。」只见来兴儿
来放桌儿,西门庆道:「对你娘说,叫别要看饭了,拿衣服来我穿。」

  须臾,换了衣服,与伯爵手拉着手儿同步出来。路上撞着谢希大,笑道:
「哥们,敢是来看打虎的么?」西门庆道:「正是。」谢希大道:「大街上好挨
挤不开哩。」于是一同到临街一个大酒楼上坐下。不一时,只听得锣鸣鼓响,众
人都一齐瞧看。只见一对对缨枪的猎户,摆将过来,后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,好
象锦布袋一般,四个人还抬不动。末后一匹大白马上,坐着一个壮士,就是那打
虎的这个人。西门庆看了,咬着指头道:「你说这等一个人,若没有千百斤水牛
般气力,怎能勾动他一动儿。」这里三个儿饮酒评品,按下不题。

  单表迎来的这个壮士怎生模样?但见:雄躯凛凛,七尺以上身材;阔面棱棱,
二十四五年纪。双目直竖,远望处犹如两点明星;两手握来,近觑时好似一双铁
碓。脚尖飞起,深山虎豹失精魂;拳手落时,穷谷熊罴皆丧魄。头戴着一顶万字
头巾,上簪两朵银花;身穿着一领血腥衲袄,披着一方红锦。

  这人不是别人,就是应伯爵说所阳谷县的武二郎。只为要来寻他哥子,不意
中打死了这个猛虎,被知县迎请将来。众人看着他迎入县里。却说这时正值知县
升堂,武松下马进去,扛着大虫在厅前。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,心中自忖道:
「不恁地,怎打得这个猛虎!」便唤武松上厅。参见毕,将打虎首尾诉说一遍。
两边官吏都吓呆了。知县在厅上赐了三杯酒,将库中众土户出纳的赏钱五十两,
赐与武松。武松禀道:「小人托赖相公福荫,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,非小人
之能,如何敢受这些赏赐!众猎户因这畜生,受了相公许多责罚,何不就把赏给
散与众人,也显得相公恩典。」知县道:「既是如此,任从壮士处分。」武松就
把这五十两赏钱,在厅上散与众猎户傅去了。知县见他仁德忠厚,又是一条好汉,
有心要抬举他,便道:「你虽是阳谷县人氏,与我这清河县只在咫尺。我今日就
参你在我县里做个巡捕的都头,专在河东水西擒拿贼盗,你意下如何?」武松跪
谢道:「若蒙恩相抬举,小人终身受赐。」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,当日便参
武松做了巡捕都头。众里长大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,连连吃了数日酒。正要回
阳谷县去抓寻哥哥,不料又在清河县做了都头,却也欢喜。那时传得东平一府两
县,皆知武松之名。正是:壮士英雄艺略芳,挺身直上景阳冈。

  醉来打死山中虎,自此声名播四方。

  却说武松一日在街上闲行,只听背后一个人叫道:「兄弟,知县相公抬举你
做了巡捕都头,怎不看顾我!」武松回头见了这人,不觉的——欣从额角眉边出,
喜逐欢容笑口开。

  这人不是别人,却是武松日常间要去寻他的嫡亲哥哥武大。却说武大自从兄
弟分别之后,因时遭饥馑,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祝人见他为人懦弱,模样
猥蕤,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,俗语言其身上粗糙,头脸窄狭故也。只
因他这般软弱朴实,多欺侮也。这也不在话下。且说武大无甚生意,终日挑担子
出去街上卖炊饼度日,不幸把浑家故了,丢下个女孩儿,年方十二岁,名唤迎儿,
爷儿两个过活。那消半年光景,又消折了资本,移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房居祝
张宅家下人见他本分,常看顾他,照顾他依旧卖些炊饼。闲时在铺中坐地,武大
无不奉承。因此张宅家下人个个都欢喜,在大户面前一力与他说方便。因此大户
连房钱也不问武大要。

  却说这张大户有万贯家财,百间房屋,年约六旬之上,身边寸男尺女皆无。
妈妈余氏,主家严厉,房中并无清秀使女。只因大户时常拍胸叹气道:「我许大
年纪,又无儿女,虽有几贯家财,终何大用。」妈妈道:「既然如此说,我叫媒
人替你买两个使女,早晚习学弹唱,服侍你便了。」大户听了大喜,谢了妈妈。
过了几时,妈妈果然叫媒人来,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,一个叫做潘金莲,一个唤
做白玉莲。玉莲年方二八,乐户人家出身,生得白净小巧。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
潘裁的女儿,排行六姐。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,缠得一双好小脚儿,所以就叫
金莲。他父亲死了,做娘的度日不过,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,习学弹唱,闲常
又教他读书写字。他本性机变伶俐,不过十二三,就会描眉画眼,傅粉施朱,品
竹弹丝,女工针指,知书识字,梳一个缠髻儿,着一件扣身衫子,做张做致,乔
模乔样。到十五岁的时节,王招宣死了,潘妈妈争将出来,三十两银子转卖于张
大户家,与玉莲同时进门。大户教他习学弹唱,金莲原自会的,甚是省力。金莲
学琵琶,玉莲学筝,这两个同房歇卧。主家婆余氏初时甚是抬举二人,与他金银
首饰装束身子。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,止落下金莲一人,长成一十八岁,出落的
脸衬桃花,眉弯新月。张大户每要收他,只碍主家婆厉害,不得到手。一日主家
婆邻家赴席不在,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,遂收用了。正是:莫讶天台相见晚,
刘郎还是老刘郎。

 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,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。端的悄五件?第一腰便
添疼,第二眼便添泪,第三耳便添聋,第四鼻便添涕,第五尿便添滴。自有了这
几件病后,主家婆颇知其事,与大户嚷骂了数日,将金莲百般苦打。大户知道不
容,却赌气倒赔了房奁,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。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,
见无妻小,又住着宅内房儿,堪可与他。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,因此不要武
大一文钱,白白地嫁与他为妻。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,大户甚是看顾他。若武大
没本钱做炊饼,大户私与他银两。武大若挑担儿出去,大户候无人,便踅入房中
与金莲厮会。武大虽一时撞见,原是他的行货,不敢声言。朝来暮往,也有多时。
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,呜呼死了。主家婆察知其事,怒令家僮将金莲、武大
即时赶出。武大故此遂寻了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,赁内外两间居住,依旧卖炊饼。

  原来这金莲自嫁武大,见他一味老实,人物猥琐,甚是憎嫌,常与他合气。
报怨大户:「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,何故将我嫁与这样个货!每日牵着不走,打
着倒退的,只是一味吃酒,着紧处却是锥钯也不动。奴端的悄世里悔气,却嫁了
他!是好苦也!」常无人处,唱个《山坡羊》为证:想当初,姻缘错配,奴把你
当男儿汉看觑。不是奴自己夸奖,他乌鸦怎配鸾凤对!奴真金子埋在土里,他是
块高号铜,怎与俺金色比!他本是块顽石,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!好似粪土上
长出灵芝。奈何,随他怎样,到底奴心不美。听知:奴是块金砖,怎比泥土基!

  看官听说:但凡世上妇女,若自己有几分颜色,所禀伶俐,配个好男子便罢
了,若是武大这般,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。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,买金
偏撞不着卖金的。

  武大每日自挑担儿出去卖炊饼,到晚方归。那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,只在
帘子下磕瓜子儿,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,勾引浮浪子弟,日逐在门前弹
胡博词,撒谜语,叫唱:「一块好羊肉,如何落在狗嘴里?」油似滑的言语,无
般不说出来。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,要往别处搬移,与老婆商议。妇人道
:「贼馄饨不晓事的,你赁人家房住,浅房浅屋,可知有小人罗唣!不如添几两
银子,看相应的,典上他两间住,却也气概些,免受人欺侮。」武大道:「我那
里有钱典房?」妇人道:「呸!浊才料,你是个男子汉,倒摆布不开,常交老娘
受气。没有银子,把我的钗梳凑办了去,有何难处!过后有了再治不迟。」武大
听老婆这般说,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,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祝第二
层是楼,两个小小院落,甚是干净。

  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,照旧卖炊饼过活,不想这日撞见自己嫡亲兄弟。
当日兄弟相见,心中大喜。一面邀请到家中,让至楼上坐,房里唤出金莲来,与
武松相见。因说道:「前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,便是你的小叔。今新充了都头,
是我一母同胞兄弟。」那妇人叉手向前,便道:「叔叔万福。」武松施礼,倒身
下拜。妇人扶住武松道:「叔叔请起,折杀奴家。」武松道:「嫂嫂受礼。」两
个相让了一回,都平磕了头起来。少顷,小女迎儿拿茶,二人吃了。武松见妇人
十分妖娆,只把头来低着。不多时,武大安排酒饭,款待武松。

  说话中间,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,丢下妇人,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地。看了
武松身材凛凛,相貌堂堂,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虫,毕竟有千百斤气力。口中不说,
心下思量道:「一母所生的兄弟,怎生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,三分似人七分似
鬼,奴那世里遭瘟撞着他来!如今看起武松这般人壮健,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?
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了。」于是一面堆下笑来,问道:「叔叔你如今在那里居住?
每日饭食谁人整理?」武松道:「武二新充了都头,逐日答应上司,别处住不方
便,胡乱在县前寻了个下处,每日拨两个土兵伏侍做饭。」妇人道:「叔叔何不
搬来家里住?省的在县前土兵服侍做饭腌臜. 一家里住,早晚要些汤水吃时,也
方便些。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,也干净。」武松道:「深谢嫂嫂。」妇人
又道:「莫不别处有婶婶?可请来厮会。」武松道:「武二并不曾婚娶。」妇人
道:「叔叔青春多少?」武松道:「虚度二十八岁。」妇人道:「原来叔叔倒长
奴三岁。叔叔今番从那里来?」武松道:「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,只想哥哥在旧
房居住,不道移在这里。」妇人道:「一言难荆自从嫁得你哥哥,吃他忒善了,
被人欺负,才到这里来。若是叔叔这般雄壮,谁敢道个不字!」武松道:「家兄
从来本分,不似武松撒泼。」妇人笑道:「怎的颠倒说!常言:人无刚强,安身
不长。奴家平生性快,看不上那三打不回头,四打和身转的」武松道:「家兄不
惹祸,免得嫂嫂忧心。」二人在楼上一递一句的说。有诗为证:叔嫂萍踪得偶逢,
娇娆偏逞秀仪容。

  私心便欲成欢会,暗把邪言钓武松。

  话说金莲陪着武松正在楼上说话未了,只见武大买了些肉菜果饼归家。放在
厨,走上楼来,叫道:「大嫂,你且下来则个。」那妇人应道:「你看那不晓事
的,!叔叔在此无人陪侍,却交我撇了下去。」武松道:「嫂嫂请方便。」妇人
道:「何不去间壁请王乾娘来安排?只是这般不见便。」武大便自去央了间壁王
婆来。安排端正,都拿上楼来,摆在桌子上,无非是些鱼肉果菜点心之类。随即
烫酒上来。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,武松对席,武大打横。三人坐下,把酒来斟,
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。那妇人拿起酒来道:「叔叔休怪,没甚管待,请杯儿水酒。」
武松道:「感谢嫂嫂,休这般说。」武大只顾上下筛酒,那妇人笑容可掬,满口
儿叫:「叔叔,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?」拣好的递将过来。武松是个直性的
汉子,只把做亲嫂嫂相待。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,惯会小意儿。亦不想这妇
人一片引人心。那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,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。武松吃他
看不过,只得倒低了头。吃了一歇,酒阑了,便起身。武大道:「二哥没事,再
吃几杯儿去。」武松道:「生受,我再来望哥哥嫂嫂罢。」都送下楼来。出的门
外,妇人便道:「叔叔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,若是不搬来,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
话。亲兄弟难比别人,与我们争口气,也是好处。」武松道:「既是嫂嫂厚意,
今晚有行李便取来。」妇人道:「奴这里等候哩!」正是:满前野意无人识,几
点碧桃春自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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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主写得真长,令人看得过瘾,真是回味无边。辛苦楼主了,红心送上,请笑纳!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借楼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第二回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

  词曰:芙蓉面,冰雪肌,生来娉婷年已笄。袅袅倚门余。梅花半含蕊,似开
还闭。初见帘边,羞涩还留住;再过楼头,款接多欢喜。行也宜,立也宜,坐也
宜,偎傍更相宜。

  话说当日武松来到县前客店内,收拾行李铺盖,交土兵挑了,引到哥家。那
妇人见了,强如拾得金宝一般欢喜,旋打扫一间房与武松安顿停当。武松分付土
兵回去,当晚就在哥家歇宿。次日早起,妇人也慌忙起来,与他烧汤净面。武松
梳洗裹帻,出门去县里画卯。妇人道:「叔叔画了卯,早些来家吃早饭,休去别
处吃了。」武松应的去了。到县里画卯已毕,伺候了一早晨,回到家,那妇人又
早齐齐整整安排下饭。三口儿同吃了饭,妇人双手便捧一杯茶来,递与武松。武
松道:「交嫂嫂生受,武松寝食不安,明日拨个土兵来使唤。」那妇人连声叫道
:「叔叔却怎生这般计较!自家骨肉,又不服事了别人。虽然有这小丫头迎儿,
奴家见他拿东拿西,蹀里蹀斜,也不靠他。就是拨了土兵来,那厮上锅上灶不乾
净,奴眼里也看不上这等人。」武松道:「恁的却生受嫂嫂了。」有诗为证:武
松仪表岂风流,嫂嫂淫心不可收。

  笼络归来家里住,相思常自看衾稠。

  话休絮烦。自从武松搬来哥家里住,取些银子出来与武大,买饼馓茶果,请
那两边邻舍。都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。武大又安排了回席,不在话下。过了数日,
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服。那妇人堆下笑来,便道:「叔叔如何使得!

  既然赐与奴家,不敢推辞。「只得接了,道个万福。自此武松只在哥家宿歇。
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。武松每日自去县里承差应事,不论归迟归早,妇人顿茶
顿饭,欢天喜地伏侍武松,武松倒觉过意不去。那妇人时常把些言语来拨他,武
松是个硬心的直汉。

  有话即长,无话即短,不觉过了一月有余,看看十一月天气,连日朔风紧起,
只见四下彤云密布,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。好大雪!怎见得?但见:万
里彤雪密布,空中瑞祥飘帘。琼花片片舞前檐。剡溪当此际,濡滞子猷船。顷刻
楼台都压倒,江山银色相连。飞盐撒粉漫连天。当时吕蒙正,窑内叹无钱。

  当日这雪下到一更时分,却早银妆世界,玉碾乾坤。次日武松去县里画卯,
直到日中未归。武大被妇人早赶出去做买卖,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,去武松
房里簇了一盆炭火。心里自想道:「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他一撩斗,不怕他不动情。」

  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,望见武松正在雪里,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。
妇人推起帘子,迎着笑道:「叔叔寒冷?」武松道:「感谢嫂嫂挂心。」入得门
来,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。那妇人将手去接,武松道:「不劳嫂嫂生受。」自把
雪来拂了,挂在壁子上。随即解了缠带,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,入房内。那
妇人便道:「奴等了一早晨,叔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?」武松道:「早间有一相
识请我吃饭,却才又有作杯,我不耐烦,一直走到家来。」妇人道:「既恁的,
请叔叔向火。」武松道:「正好。」便脱了油靴,换了一双袜子,穿了暖鞋,掇
条凳子,自近火盆边坐地。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,后门也关了。却搬些
煮熟菜蔬入房里来,摆在桌子上。武松问道:「哥哥那里去了?」妇人道:「你
哥哥出去买卖未回,我和叔叔自吃三杯。」武松道:「一发等哥来家吃也不迟。」
妇人道:「那里等的他!」说犹未了,只见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来。武松道:
「又教嫂嫂费心。」妇人也掇一条凳子,近火边坐了。桌上摆着杯盘,妇人拿盏
酒擎在手里,看着武松道:「叔叔满饮此杯。」武松接过酒去,一饮而荆那妇人
又筛一杯酒来,说道:「天气寒冷,叔叔饮过成双的盏儿。」武松道:「嫂嫂自
请。」接来又一饮而荆武松却筛一杯酒,递与妇人。妇人接过酒来呷了,却拿注
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。那妇人一径将酥胸微露,云鬟半軃,脸上堆下笑来,说
道:「我听得人说,叔叔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,有这话么?」武松道:「嫂嫂
休听别人胡说,我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。」妇人道:「我不信!只怕叔叔口头不
似心头。」武松道:「嫂嫂不信时,只问哥哥就是了。」妇人道:「啊呀,你休
说他,那里晓得甚么?如在醉生梦死一般!他若知道时,不卖炊饼了。叔叔且请
杯。」连筛了三四杯饮过。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,哄动春心,那里按纳得祝欲
心如火,只把闲话来说。武松也知了八九分,自己只把头来低了,却不来兜揽。

  妇人起身去烫酒。武松自在房内却拿火箸簇火。妇人良久暖了一注子酒来,
到房里,一只手拿着注子,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,说道:「叔叔只穿这些
衣裳,不寒冷么?」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,也不理他。妇人见他不应,匹手就
来夺火箸,口里道:「叔叔你不会簇火,我与你拨火。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。」
武松有八九分焦燥  只不做声。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,便丢下火箸,却筛一
杯酒来,自呷了一口,剩下半盏酒,看着武松道:「你若有心,吃我这半盏儿残
酒。」

  武松匹手夺过来,泼在地下说道:「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!」把手只一推,
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。武松睁起眼来说道:「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
子汉,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!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,为此等的勾当,
倘有风吹草动,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,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!」妇人吃他几句
抢得通红了面皮,便叫迎儿收拾了碟盏家伙,口里说道:「我自作耍子,不直得
便当真起来。好不识人敬!」收了家伙,自往厨下去了。正是:落花有意随流水,
流水无情恋落花。

  这妇人见勾搭武松不动,反被他抢白了一常武松自在房中气忿忿,自己寻思。

  天色却是申牌时分,武大挑着担儿,大雪里归来。推门进来,放下担儿,进
的里间,见妇人一双眼哭的红红的,便问道:「你和谁闹来?」妇人道:「都是
你这不不争气的,交外人来欺负我。」武大道:「谁敢来欺负你?」妇人道:
「情知是谁?争奈武二那厮。我见他大雪里归来,好意安排些酒饭与他吃,他见
前后没人,便把言语来调戏我。便是迎儿眼见,我不赖他。」武大道:「我兄弟
不是这等人,从来老实。休要高声,乞邻舍听见笑话。」武大撇了妇人,便来武
二房里叫道:「二哥,你不曾吃点心?我和你吃些个。」武松只不做声,寻思了
半晌,一面出大门。武大叫道:「二哥,你那里去?」也不答应,一直只顾去了。
武大回到房内,问妇人道:「我叫他又不应,只顾望县里那条路去了。正不知怎
的了?」

  妇人骂道:「贼馄饨虫!有甚难见处?那厮羞了,没脸儿见你,走了出去。
我猜他一定叫人来搬行李,不要在这里祝却不道你留他?」武大道:「他搬了去,
须乞别人笑话。」妇人骂道:「混沌魍魉,他来调戏我,到不乞别人笑话!你要
便自和他过去,我却做不的这样人!你与了我一纸休书,你自留他便了。」武大
那里敢再开口。被这妇人倒数骂了一顿。正在家两口儿絮聒,只见武松引了个土
兵,拿着条扁担,迳来房内收拾行李,便出门。武大走出来,叫道:「二哥,做
甚么便搬了去?」武松道:「哥哥不要问,说起来装你的幌子,只由我自去便了。」

  武大那里再敢问备细,由武松搬了出去。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骂道:「却
也好,只道是亲难转债,人不知道一个兄弟做了都头,怎的养活了哥嫂,却不知
反来咬嚼人!正是花木瓜空好看。搬了去,倒谢天地,且得冤家离眼睛。」武大
见老婆这般言语,不知怎的了,心中反是放不下。自从武松搬去县前客店宿歇,
武大自依前上街卖炊饼。本待要去县前寻兄弟说话,却被这妇人千叮万嘱,分付
交不要去兜揽他,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。

  说这武松自从搬离哥家,捻指不觉雪晴,过了十数日光景。却说本县知县自
从到任以来,却得二年有余,转得许多金银,要使一心腹人送上东京亲眷处收寄,
三年任满朝觐,打点上司。一来却怕路上小人,须得一个有力量的人去方好,猛
可想起都头武松,须得此人方了得此事。当日就唤武松到衙内商议道:「我有个
亲戚在东京城内做官,姓朱名靦,见做殿前太尉之职,要送一担礼物,捎封书去
问安。只恐途中不好行,若得你去方可。你休推辞辛苦,回来我自重赏。」武松
应道:「小人得蒙恩相抬举,安敢推辞!既蒙差遣,只此便去。」知县大喜,赏
了武松三杯酒,十两路费。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武松领了知县的言语,出的县门来,到下处,叫了土兵,却来街上买了
一瓶酒并菜蔬之类,迳到武大家。武大却街上回来,见武松在门前坐地,交土兵
去厨下安排。那妇人余情不断,见武松把将酒食来,心中自思:「莫不这厮思想
我了?不然却又回来怎的?到日后我且慢慢问他。」妇人便上楼去重匀粉面,再
整云鬟,换了些颜色衣服,来到门前迎接武松。妇人拜道:「叔叔,不知怎的错
见了,好几日并不上门,叫奴心里没理会处。今日再喜得叔叔来家。没事坏钞做
甚么?」武松道:「武二有句话,特来要与哥哥说知。」妇人道:「既如此,请
楼上坐。」三个人来到楼上,武松让哥嫂上首坐了,他便掇杌子打横。土兵摆上
酒,并嗄饭一齐拿上来。武松劝哥嫂吃。妇人便把眼来睃武松,武松只顾吃酒。

  酒至数巡,武松问迎儿讨副劝杯,叫土兵筛一杯酒拿在手里,看着武大道:
「大哥在上,武二今日蒙知县相公差往东京干事,明日便要起程,多是两三个月,
少是一月便回,有句话特来和你说。你从来为人懦弱,我不在家,恐怕外人来欺
负。

  假如你每日卖十扇笼炊饼,你从明日为始,只做五扇笼炊饼出去,每日迟出
早归,不要和人吃酒。归家便下了帘子,早闭门,省了多少是非口舌。若是有人
欺负你,不要和他争执,待我回来,自和他理论。大哥你依我时,满饮此杯!
「武大接了酒道:」兄弟见得是,我都依你说。「吃过了一杯,武松再斟第二盏
酒,对那妇人说道:」嫂嫂是个精细的人,不必要武松多说。我的哥哥为人质朴,
全靠嫂嫂做主。常言表壮不如里壮,嫂嫂把得家定,我哥哥烦恼做甚么!岂不闻
古人云:篱牢犬不入。「那妇人听了这句话,一点红从耳边起,须臾紫涨了面皮,
指着武大骂道:」你这个混沌东西。有甚言语在别处说,来欺负老娘!我是个不
带头巾的男子汉,叮叮当当响的婆娘!拳头上也立得人,胳膊上走得马,不是那
腲脓血搠不出来鳖!老娘自从嫁了武大,真个蚂蚁不敢入屋里来,甚么篱笆不牢
犬儿钻得入来?你休胡言乱语,一句句都要下落!丢下一块瓦砖儿,一个个也要
着地!「

  武松笑道:「若得嫂嫂做主,最好。只要心口相应。既然如此,我武松都记
得嫂嫂说的话了,请过此杯。」那妇人一手推开酒盏,一直跑下楼来,走到在胡
梯上发话道:「既是你聪明伶俐,恰不道长嫂为母。我初嫁武大时,不曾听得有
甚小叔,那里走得来?是亲不是亲,便要做乔家公。自是老娘晦气了,偏撞着这
许多鸟事!」一面哭下楼去了。正是:苦口良言谏劝多,金莲怀恨起风波。

  自家惶愧难存坐,气杀英雄小二哥。

  那妇人做出许多乔张致来。武大、武松吃了几杯酒,坐不住,都下的楼来,
弟兄洒泪而别。武大道:「兄弟去了,早早回来,和你相见。」武松道:「哥哥,
你便不做买卖也罢,只在家里坐的。盘缠,兄弟自差人送与你。」临行,武松又
分付道:「哥哥,我的言语休要忘了,在家仔细门户。」武大道:「理会得了。」

  武松辞了武大,回到县前下处,收拾行装并防身器械。次日领了知县礼物,
金银驼垛,讨了脚程,起身上路,往东京去了,不题。

  只说武大自从兄弟武松说了去,整整吃那婆娘骂了三四日。武大忍声吞气,
由他自骂,只依兄弟言语,每日只做一半炊饼出去,未晚便回来。歇了担儿,便
先去除了帘子,关上大门,却来屋里坐的。那妇人看了这般,心内焦燥,骂道:
「不识时浊物!我倒不曾见,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牢门关了,也吃邻舍家笑话,说
我家怎生禁鬼。听信你兄弟说,空生着卵鸟嘴,也不怕别人笑耻!」武大道:
「由他笑也罢,我兄弟说的是好话,省了多少是非。」被妇人啐在脸上道:「呸!

  浊东西!你是个男子汉,自不做主,却听别人调遣!「武大摇手道:」由他,
我兄弟说的是金石之语。「原来武松去后,武大每日只是晏出早归,到家便关门。

  那妇人气生气死,和他合了几场气。落后闹惯了,自此妇人约莫武大归来时
分,先自去收帘子,关上大门。武大见了,心里自也暗喜,寻思道:「恁的却不
好?」

  有诗为证:慎事关门并早归,眼前恩爱隔崔嵬。

  春心一点如丝乱,任锁牢笼总是虚。

  白驹过隙,日月如梭,才见梅开腊底,又早天气回阳。一日,三月春光明媚
时分,金莲打扮光鲜,单等武大出门,就在门前帘下站立。约莫将及他归来时分,
便下了帘子,自去房内坐的。一日也是合当有事,却有一个人从帘子下走过来。

  自古没巧不成话,姻缘合当凑着。妇人正手里拿着叉竿放帘子,忽被一阵风
将叉竿刮倒,妇人手擎不牢,不端不正却打在那人头上。妇人便慌忙陪笑,把眼
看那人,也有二十五六年纪,生得十分浮浪。头上戴着缨子帽儿,金铃珑簪儿,
金井玉栏杆圈儿;长腰才,身穿绿罗褶儿;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,清水布袜儿;
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,越显出张生般庞儿,潘安的貌儿。可意的人儿,风风流流
从帘子下丢与个眼色儿。这个人被叉竿打在头上,便立住了脚,待要发作时,回
过脸来看,却不想是个美貌妖娆的妇人。但见他黑鬒鬒赛鸦鸰的鬓儿,翠弯弯的
新月的眉儿,香喷喷樱桃口儿,直隆隆琼瑶鼻儿,粉浓浓红艳腮儿,娇滴滴银盆
脸儿,轻袅袅花朵身儿,玉纤纤葱枝手儿,一捻捻杨柳腰儿,软浓浓粉白肚儿,
窄星星尖翘脚儿,肉奶奶胸儿,白生生腿儿,更有一件紧揪揪、白鲜鲜、黑茵茵,
正不知是甚么东西。观不尽这妇人容貌。且看他怎生打扮?但见:头上戴着黑油
油头发髢髻,一迳里踅出香云,周围小簪儿齐插。斜戴一朵并头花,排草梳儿后
押。

  难描画,柳叶眉衬着两朵桃花。玲珑坠儿最堪夸,露来酥玉胸无价。毛青布
大袖衫儿,又短衬湘裙碾绢纱。通花汗巾儿袖口儿边搭剌。香袋儿身边低挂。抹
胸儿重重纽扣香喉下。往下看尖翘翘金莲小脚,云头巧缉山鸦。鞋儿白绫高底,
步香尘偏衬登踏。红纱膝裤扣莺花,行坐处风吹裙裤。口儿里常喷出异香兰麝,
樱桃口笑脸生花。人见了魂飞魄丧,卖弄杀俏冤家。

  那人一见,先自酥了半边,那怒气早已钻入爪洼国去了,变做笑吟吟脸儿。

  这妇人情知不是,叉手望他深深拜了一拜,说道:「奴家一时被风失手,误
中官人,休怪!」那人一面把手整头巾,一面把腰曲着地还喏道:「不妨,娘子
请方便。」却被这间壁住的卖茶王婆子看见。那婆子笑道:「兀的谁家大官人打
这屋檐下过?打的正好!」那人笑道:「倒是我的不是,一时冲撞,娘子休怪。」
妇人答道:「官人不要见责。」那人又笑着大大地唱个喏,回应道:「小人不敢。」

  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,惯觑风情的贼眼,不离这妇人身上,临去也回头了七
八回,方一直摇摇摆摆遮着扇儿去了。

  风日晴和漫出游,偶从帘下识娇羞。只因临去秋波转,惹起春心不自由。当
时妇人见了那人生的风流浮浪,语言甜净,更加几分留恋:「倒不知此人姓甚名
谁,何处居祝他若没我情意时,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。」却在帘子下眼巴巴的
看不见那人,方才收了帘子,关上大门,归房去了。

  看官听说,这人你道是谁?却原来正是那嘲风弄月的班头,拾翠寻香的元帅,
开生药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的西门大官人便是。只因他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,
发送了当,心中不乐,出来街上行走,要寻应伯爵到那里去散心耍子。却从这武
大门前经过,不想撞了这一下子在头上。却说这西门大官人自从帘子下见了那妇
人一面,到家寻思道:「好一个雌儿,怎能勾得手?」猛然想起那间壁卖茶王婆
子来,堪可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:「撮合得此事成,我破费几两银子谢他,也不
值甚的。」于是连饭也不吃,走出街上闲游,一直迳踅入王婆茶坊里来,便去里
边水帘下坐了。王婆笑道:「大官人却才唱得好个大肥喏!」西门庆道:「干娘,
你且来,我问你,间壁这个雌儿是谁的娘子?」王婆道:「他是阎罗大王的妹子,
五道将军的女儿,问他怎的?」西门庆道:「我和你说正话,休要取笑。」王婆
道:「大官人怎的不认得?他老公便是县前卖熟食的。」西门庆道:「莫不是卖
枣糕徐三的老婆?」王婆摇手道:「不是,若是他,也是一对儿。大官人再猜。」

  西门庆道:「敢是卖馉饳的李三娘子儿?」王婆摇手道:「不是,若是他,
倒是一双。」西门庆道:「莫不是花胳膊刘小二的婆儿?」王婆大笑道:「不是,
若是他时,又是一对儿。大官人再猜。」西门庆道:「干娘,我其实猜不着了。」

  王婆哈哈笑道:「我好交大官人得知了罢,他的盖老便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
郎。」

  西门庆听,跌脚笑道:「莫不是人叫他三寸丁谷树皮的武大么?」王婆道:
「正是他。」西门庆听了,叫起苦来,说是:「好一块羊肉,怎生落在狗口里!」
王婆道:「便是这般故事,自古骏马却驮痴汉走,美妻常伴拙夫眠。月下老偏这
等配合。」西门庆道:「干娘,我少你多少茶果钱?」王婆道:「不多,由他,
歇些时却算不妨。」西门庆又道:「你儿子王潮跟谁出去了?」王婆道:「说不
的,跟了一个淮上客人,至今不归,又不知死活。」西门庆道:「却不交他跟我,
那孩子倒乖觉伶俐。」王婆道:「若得大官人抬举他时,十分之好。」西门庆道
:「待他归来,却再计较。」说毕,作谢起身去了。

  约莫未及两个时辰,又踅将来王婆门首,帘边坐的,朝着武大门前半歇。王
婆出来道:「大官人,吃个梅汤?」西门庆道:「最好多加些酸味儿。」王婆做
了个梅汤,双手递与西门庆吃了。将盏子放下,西门庆道:「干娘,你这梅汤做
得好,有多少在屋里?」王婆笑道:「老身做了一世媒,那讨不在屋里!」西门
庆笑道:「我问你这梅汤,你却说做媒,差了多少!」王婆道:「老身只听得大
官人问这媒做得好。」西门庆道:「干娘,你既是撮合山,也与我做头媒,说头
好亲事,我自重重谢你。」王婆道:「看这大官人作戏!你宅上大娘子得知,老
婆子这脸上怎吃得那耳刮子!」西门庆道:「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。见今也有几
个身边人在家,只是没一个中得我意的。你有这般好的,与我主张一个,便来说
也不妨。若是回头人儿也好,只是要中得我意。」王婆道:「前日有一个倒好,
只怕大官人不要。」西门庆道:「若是好时,与我说成了,我自重谢你。」王婆
道:「生的十二分人才,只是年纪大些。」西门庆道:「自古半老佳人可共,便
差一两岁也不打紧。真个多少年纪?」王婆道:「那娘子是丁亥生,属猪的,交
新年却九十三岁了。」西门庆笑道:「你看这风婆子,只是扯着风脸取笑。」说
毕,西门庆笑着起身去。

  看看天色晚了,王婆恰才点上灯来,正要关门,只见西门庆又踅将来,迳去
帘子底下凳子上坐下,朝着武大门前只顾将眼睃望。王婆道:「大官人吃个和合
汤?」西门庆道:「最好!干娘放甜些。」王婆连忙取一钟来与西门庆吃了。坐
到晚夕,起身道:「干娘,记了帐目,明日一发还钱。」王婆道:「由他,伏惟
安置,来日再请过论。」西门庆笑了去。到家甚是寝食不安,一片心只在妇人身
上。就是他大娘子月娘,见他这等失张失致的,只道为死了卓二姐的缘故,倒没
做理会处。当晚无话。

  次日清晨,王婆恰才开门,把眼看外时,只见西门庆又早在街前来回踅走。

  王婆道:「这刷子踅得紧!你看我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,交他抵不着。
那厮全讨县里人便宜,且交他来老娘手里纳些贩钞,嫌他几个风流钱使。」原来
这开茶坊的王婆,也不是守本分的,便是积年通殷勤,做媒婆,做卖婆,做牙婆,
又会收小的,也会抱腰,又善放刁,端的看不出这婆子的本事来。但见:开言欺
陆贾,出口胜隋何。只凭说六国唇枪,全仗话三齐舌剑。只鸾孤凤,霎时间交仗
成双;寡妇鳏男,一席话搬说摆对。解使三里门内女,遮莫九皈殿中仙。玉皇殿
上侍香金童,把臂拖来;王母宫中传言玉女,拦腰抱祝略施奸计,使阿罗汉抱住
比丘尼;才用机关,交李天王搂定鬼子母。甜言说诱,男如封涉也生心;软语调
合,女似麻姑须乱性。藏头露尾,撺掇淑女害相思;送暖偷寒,调弄嫦娥偷汉子。

  这婆子正开门,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锅,张见西门庆踅过几遍,奔入茶局子水
帘下,对着武大门首,不住把眼只望帘子里瞧。王婆只推不看见,只顾在茶局子
内煽火,不出来问茶。西门庆叫道:「干娘,点两杯茶来我吃。」王婆应道:
「大官人来了?连日少见,且请坐。」不多时,便浓浓点两盏稠茶,放在桌子上。

  西门庆道:「干娘,相陪我吃了茶。」王婆哈哈笑道:「我又不是你影射的,
如何陪你吃茶?」西门庆也笑了,一会便问:「干娘,间壁卖的是甚么?」王婆
道:「他家卖的拖煎阿满子,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,窝窝蛤蜊面,热烫温
和大辣酥。」西门庆笑道:「你看这风婆子,只是风。」王婆笑道:「我不风,
他家自有亲老公。」西门庆道:「我和你说正话。他家如法做得好炊饼,我要问
他买四五十个拿的家去。」王婆道:「若要买炊饼,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,何消
上门上户!」西门庆道:「干娘说的是。」吃了茶,坐了一回,起身去了。

  良久,王婆在茶局里冷眼张着,他在门前踅过东,看一看,又转西去,又复
一复,一连走了七八遍。少顷,迳入茶房里来。王婆道:「大官人侥幸,好几日
不见面了。」西门庆便笑将起来,去身边摸出一两一块银子,递与王婆,说道:
「干娘,权且收了做茶钱。」王婆笑道:「何消得许多!」西门庆道:「多者干
娘只顾收着。」婆子暗道:「来了,这刷子当败。且把银子收了,到明日与老娘
做房钱。」便道:「老身看大官人象有些心事的一般。」西门庆道:「如何干娘
便猜得着?」婆子道:「有甚难猜处!自古入门休问荣枯事,观着容颜便得知。

  老身异样跷蹊古怪的事,不知猜勾多少。「西门庆道:」我这一件心上的事,
干娘若猜得着时,便输与你五两银子。「王婆笑道:」老身也不消三智五猜,只
一智便猜个中节。大官人你将耳朵来:你这两日脚步儿勤,赶趁得频,一定是记
挂着间壁那个人。我这猜如何?「西门庆笑将起来道:」干娘端的智赛隋何,机
强陆贾。不瞒干娘说,不知怎的,吃他那日叉帘子时见了一面,恰似收了我三魂
六魄的一般,日夜只是放他不下。到家茶饭懒吃,做事没入脚处。不知你会弄手
段么?「王婆哈哈笑道:」老身不瞒大官人说,我家卖茶叫做鬼打更。三年前六
月初三日下大雪,那一日卖了个泡茶,直到如今不发市,只靠些杂趁养口。「西
门庆道:」干娘,如何叫做杂趁?「王婆笑道:」老身自从三十六岁没了老公,
丢下这个小厮,没得过日子。迎头儿跟着人说媒,次后揽人家些衣服卖,又与人
家抱腰收小的,闲常也会作牵头,做马百六,也会针灸看玻「西门庆听了,笑将
起来:」我并不知干娘有如此手段!端的与我说这件事,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做
棺材本。你好交这雌儿会我一面。「王婆便呵呵笑道:」我自说耍,官人怎便认
真起来。你也!「且看下回分解。有诗为证:西门浪子意猖狂,死下功夫戏女娘。

  亏杀卖茶王老母,生交巫女会襄王。

[ 本帖最后由 吾夜 于 2010-10-28 16:33 编辑 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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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时候一直想要看金瓶梅的说!
今天楼主终于给了小弟一个机会拜读全书

——————借楼——————

  第三回定挨光王婆受贿设圈套浪子私挑

  诗曰:乍对不相识,徐思似有情。

  杯前交一面,花底恋双睛。

  艖俹惊新态,含胡问旧名。

  影含今夜烛,心意几交横。

  话说西门庆央王婆,一心要会那雌儿一面,便道:「干娘,你端的与我说这
件事成,我便送十两银子与你。」王婆道:「大官人,你听我说:但凡『挨光』
的两个字最难。怎的是『挨光』?比如如今俗呼『偷情』就是了。要五件事俱全,
方才行的。第一要潘安的貌;第二要驴大行货;第三要邓通般有钱;第四要青春
少小,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;第五要闲工夫。此五件,唤做『潘驴邓小闲』。

  都全了,此事便获得着。「西门庆道:」实不瞒你说,这这五件事我都有。

  第一件,我的貌虽比不得潘安,也充得过;第二件,我小时在三街两巷游串,
也曾养得好大龟;第三,我家里也有几贯钱财,虽不及邓通,也颇得过日子;第
四,我最忍耐;他便打我四百顿,休想我回他一拳;第五,我最有闲工夫,不然
如何来得恁勤。干娘,你自作成,完备了时,我自重重谢你。「王婆道:」大官
人,你说五件事都全,我知道还有一件事打搅,也多是成不得。「西门庆道:」

  且说,甚么一件事打搅?「王婆道:」大官人休怪老身直言,但凡挨光最难,
十分,有使钱到九分九厘,也有难成处。我知你从来悭吝,不肯胡乱便使钱,只
这件打搅。

  「

  西门庆道:「这个容易,我只听你言语便了。」王婆道:「若大官人肯使钱
时,老身有一条妙计,须交大官人和这雌儿会一面。」西门庆道:「端的有甚妙
计?」

  王婆笑道:「今日晚了,且回去,过半年三个月来商量。」西门庆央及道:
「干娘,你休撒科!自作成我则个,恩有重报。」王婆笑哈哈道:「大官人却又
慌了。

  老身这条计,虽然入不得武成王庙,端的强似孙武子教女兵,十捉八九着。

  今日实对你说了罢:这个雌儿来历,虽然微末出身,却倒百伶百俐,会一手
好弹唱,针指女工,百家歌曲,双陆象棋,无所不知。小名叫做金莲,娘家姓潘,
原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,卖在张大户家学弹唱。后因大户年老,打发出来,不要
武大一文钱,白白与了他为妻。这雌儿等闲不出来,老身无事常过去与他闲坐。

  他有事亦来请我理会,他也叫我做干娘。武大这两日出门早。大官人如干此
事,便买一匹蓝绸、一匹白绸、一匹白绢,再用十两好绵,都把来与老身。老身
却走过去问他借历日,央及他拣个好日期,叫个裁缝来做。他若见我这般说,拣
了日期,不肯与我来做时,此事便休了;他若欢天喜地说:「我替你做。『不要
我叫裁缝,这光便有一分了。我便请得他来做,就替我缝,这光便二分了。他若
来做时,午间我却安排些酒食点心请他吃。他若说不便当,定要将去家中做,此
事便休了;他不言语吃了时,这光便有三分了。这一日你也莫来,直至第三日,
晌午前后,你整整  齐齐打扮了来,以咳嗽为号,你在门前叫道:」怎的连日
不见王干娘?

  我买盏茶吃。『我便出来请你入房里坐吃茶。他若见你便起身来,走了归去,
难道我扯住他不成?此事便休了。他若见你入来,不动身时,这光便有四分了。

  坐下时,我便对雌儿说道:「这个便是与我衣服施主的官人,亏杀他。『我
便夸大官人许多好处,你便卖弄他针指。若是他不来兜揽答应时,此事便休了;
他若口中答应与你说话时,这光便有五分了。我便道:」却难为这位娘子与我作
成出手做,亏杀你两施主,一个出钱,一个出力。不是老身路歧相央,难得这位
娘子在这里,官人做个主人替娘子浇浇手。』你便取银子出来,央我买。若是他
便走时,难道我扯住他?此事便休了。他若是不动身时,事务易成,这光便有六
分了。

  我却拿银子,临出门时对他说:「有劳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。『他若起身走
了家去,我终不成阻挡他?此事便休了。若是他不起身,又好了,这光便有七分
了。

  待我买得东西提在桌子上,便说:「娘子且收拾过生活去,且吃一杯儿酒,
难得这官人坏钱。『他不肯和你同桌吃,去了,此事便休了。若是他不起身,此
事又好了,这光便有八分了。待他吃得酒浓时,正说得入港,我便推道没了酒,
再交你买,你便拿银子,又央我买酒去并果子来配酒。我把门拽上,关你两个在
屋里。

  他若焦燥跑了归去时,此事便休了;他若由我拽上门,不焦躁时,这光便有
九分,只欠一分了。只是这一分倒难。大官人你在房里,便着几句甜话儿说入去,
却不可燥暴,便去动手动脚打搅了事,那时我不管你。你先把袖子向桌子上拂落
一双箸下去,只推拾箸,将手去他脚上捏一捏。他若闹吵起来,我自来搭救。此
事便休了,再也难成。若是他不做声时,此事十分光了。这十分光做完备,你怎
的谢我?「

  西门庆听了大喜道:「虽然上不得凌烟阁,干娘你这条计,端的绝品好妙计!」

  王婆道:却不要忘了许我那十两银子。「西门庆道:」便得一片橘皮吃,切
莫忘了洞庭湖。这条计,干娘几时可行?「婆道:」只今晚来有回报。我如今趁
武大未归,过去问他借历日,细细说与他。你快使人送将绸绢绵子来,休要迟了。

  「西门庆道:」干娘,这是我的事,如何敢失信。「于是作别了王婆,离了
茶肆,就去街上买了绸绢三匹并十两清水好绵。家里叫了玳安儿用毡包包了,一
直送入王婆家来。王婆欢喜收下,打发小厮回去。正是:巫山云雨几时就,莫负
襄王筑楚台。

  当下王婆收了绸绢绵子,开了后门,走过武大家来。那妇人接着,走去楼上
坐的。王婆道:「娘子怎的这两日不过贫家吃茶?」那妇人道:「便是我这几日
身子不快,懒走动的。」王婆道:「娘子家里有历日,借与老身看一看,要个裁
衣的日子。」妇人道:「干娘裁甚衣服?」王婆道:「便是因老身十病九痛,怕
一时有些山高水低,我儿子又不在家。」妇人道:「大哥怎的一向不见?」王婆
道:「那厮跟了个客人在外边,不见个音信回来,老身日逐耽心不下。」妇人道
:「大哥今年多少年纪?」王婆道:「那厮十七岁了。」妇人道:「怎的不与他
寻个亲事,与干娘也替得手?」王婆道:「因是这等说,家中没人。待老身东楞
西补的来,早晚要替他寻下个儿。等那厮来,却再理会。见如今老身白日黑夜只
发喘咳嗽,身子打碎般,睡不倒的,只害疼,一时先要预备下送终衣服。难得一
个财主官人,常在贫家吃茶,但凡他宅里看病,买使女,说亲,见老身这般本分,
大小事儿无不管顾老身。又布施了老身一套送终衣料,绸绢表里俱全,又有若干
好绵,放在家里一年有余,不能勾做得。今年觉得好生不济,不想又撞着闰月,
趁着两日倒闲,要做又被那裁缝勒掯,只推生活忙,不肯来做。老身说不得这苦
也!」那妇人听了笑道:「只怕奴家做得不中意。若是不嫌时,奴这几日倒闲,
出手与干娘做如何?」那婆子听了,堆下笑来说道:「若得娘子贵手做时,老身
便死也得好处去。久闻娘子好针指,只是不敢来相央。」那妇人道:「这个何妨!

  既是许了干娘,务要与干娘做了,将历日去交人拣了黄道好日,奴便动手。

  「王婆道:」娘子休推老身不知,你诗词百家曲儿内字样,你不知识了多少,
如何交人看历日?「妇人微笑道:」奴家自幼失学。「婆子道:」好说,好说。

  「便取历日递与妇人。妇人接在手内,看了一回,道:」明日是破日,后日
也不好,直到外后日方是裁衣日期。「王婆一把手取过历头来挂在墙上,便道:」

  若得娘子肯与老身做时,就是一点福星。何用选日!老身也曾央人看来,说
明日是个破日,老身只道裁衣日不用破日,我不忌他。「那妇人道:」归寿衣服,
正用破日便好。「

  王婆道:「既是娘子肯作成,老身胆大,只是明日起动娘子,到寒家则个。」

  妇人道:「何不将过来做?」王婆道:「便是老身也要看娘子做生活,又怕
门首没人。」妇人道:「既是这等说,奴明日饭后过来。」那婆子千恩万谢下楼
去了,当晚回覆了西门庆话,约定后日准来。当夜无话。

  次日清晨,王婆收拾房内干净,预备下针线,安排了茶水,在家等候。且说
武大吃了早饭,挑着担儿自出去了。那妇人把帘儿挂了,分付迎儿看家,从后门
走过王婆家来。那婆子欢喜无限,接入房里坐下,便浓浓点一盏胡桃松子泡茶与
妇人吃了。抹得桌子干净,便取出那绸绢三匹来。妇人量了长短,裁得完备,缝
将起来。婆子看了,口里不住喝采道:「好手段,老身也活了六七十岁,眼里真
个不曾见这般好针指!」那妇人缝到日中,王婆安排些酒食请他,又下了一箸面
与那妇人吃。再缝一歇,将次晚来,便收拾了生活,自归家去。恰好武大挑担儿
进门,妇人拽门下了帘子。武大入屋里,看见老婆面色微红,问道:「你那里来?」

  妇人应道:「便是间壁干娘央我做送终衣服,日中安排些酒食点心请我吃。」

  武大道:「你也不要吃他的才是,我们也有央及他处。他便央你做得衣裳,
你便自归来吃些点心,不值得甚么,便搅挠他。你明日再去做时,带些钱在身边,
也买些酒食与他回礼。常言道:远亲不如近邻,休要失了人情。他若不肯交你还
礼时,你便拿了生活来家,做还与他便了。」正是:阿母牢笼设计深,大郎愚卤
不知音。

  带钱买酒酬奸诈,却把婆娘自送人。

  妇人听了武大言语,当晚无话。

  次日饭后,武大挑担儿出去了,王婆便踅过来相请。妇人去到他家屋里,取
出生活来,一面缝来。王婆忙点茶来与他吃了茶。看看缝到日中,那妇人向袖中
取出三百文钱来,向王婆说道:「干娘,奴和你买盏酒吃。」王婆道:「啊呀,
那里有这个道理。老身央及娘子在这里做生活,如何交娘子倒出钱,婆子的酒食,
不到吃伤了哩!」那妇人道:「却是拙夫分付奴来,若是干娘见外时,只是将了
家去,做还干娘便了。」那婆子听了道:「大郎直恁地晓事!既然娘子这般说时,
老身且收下。」这婆子生怕打搅了事,自又添钱去买好酒好食来,殷勤相待。看
官听说:但凡世上妇人,由你十分精细,被小意儿纵十个九个着了道儿。这婆子
安排了酒食点心,和那妇人吃了。再缝了一歇,看看晚来,千恩万谢归去了。

  话休絮烦。第三日早饭后,王婆只张武大出去了,便走过后後门首叫道:
「娘子,老身大胆。」那妇人从楼上应道:「奴却待来也。」两个厮见了,来到
王婆房里坐下,取过生活来缝。那婆子点茶来吃,自不必说。妇人看看缝到晌午
前后。却说西门庆巴不到此日,打选衣帽齐齐整整,身边带着三五两银子,手里
拿着洒金川扇儿,摇摇摆摆迳往紫石街来。到王婆门首,便咳嗽道:「王干娘,
连日如何不见?」那婆子瞧科,便应道:「兀的谁叫老娘?」西门庆道:「是我。」

  那婆子赶出来看了,笑道:「我只道是谁,原来是大官人!你来得正好,且
请入屋里去看一看。」把西门庆袖子只一拖,拖进房里来,对那妇人道:「这个
便是与老身衣料施主官人。」西门庆睁眼看着那妇人:云鬟叠翠,粉面生春,上
穿白布衫儿,桃红裙子,蓝比甲,正在房里做衣服。见西门庆过来,便把头低了。

  这西门庆连忙向前屈身唱喏。那妇人随即放下生活,还了万福。王婆便道:
「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绸绢,放在家一年有余,不曾得做,亏杀邻家这位娘子出
手与老身做成全了。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,缝的又好又密,真个难得!大官人,
你过来且看一看。」西门庆拿起衣服来看了,一面喝采,口里道:「这位娘子,
传得这等好针指,神仙一般的手段!」那妇人低头笑道:「官人休笑话。」西门
庆故问王婆道:「干娘,不敢动问,这位娘子是谁家宅上的娘子?」王婆道:
「你猜。」

  西门庆道:「小人如何猜得着。」王婆哈哈笑道:「大官人你请坐,我对你
说了罢。」那西门庆与妇人对面坐下。那婆子道:「好交大官人得知罢,你那日
屋檐下走,打得正好。」西门庆道:「就是那日在门首叉竿打了我的?倒不知是
谁家宅上娘子?」妇人分外把头低了一低,笑道:「那日奴误冲撞,官人休怪!」

  西门庆连忙应道:「小人不敢。」王婆道:「就是这位,却是间壁武大娘子。」

  西门庆道:「原来如此,小人失瞻了。」王婆因望妇人说道:「娘子你认得
这位官人么?」妇人道:「不识得。」婆子道:「这位官人,便是本县里一个财
主,知县相公也和他来往,叫做西门大官人。家有万万贯钱财,在县门前开生药
铺。

  家中钱过北斗,米烂成仓,黄的是金,白的是银,圆的是珠,放光的是宝,
也有犀牛头上角,大象口中牙。他家大娘子,也是我说的媒,是吴千户家小姐,
生得面伶百俐。「因问:」大官人,怎的不过贫家吃茶?「西门庆道:」便是家
中连日小女有人家定了,不得闲来。「婆子道:」大姐有谁家定了?怎的不请老
身去说媒?「西门庆道:」被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定了。他儿子陈敬
济才十七岁,还上学  不是也请干娘说媒,他那边有了个文嫂儿来讨帖儿,俺
这里又使常在家中走的卖翠花的薛嫂儿,同做保山,说此亲事。干娘若肯去,到
明日下小茶,我使人来请你。「婆子哈哈笑道:」老身哄大官人耍子。俺这媒人
们都是狗娘养下来的,他们说亲时又没我,做成的熟饭儿怎肯搭上老身一分?常
言道:当行压当行。到明日娶过了门时,老身胡乱三朝五日,拿上些人情去走走,
讨得一张半张桌面,到是正经。怎的好和人斗气!「两个一递一句说了一回。婆
子只顾夸奖西门庆,口里假嘈,那妇人便低了头缝针线。

  水性从来是女流,背夫常与外人偷。

  金莲心爱西门庆,淫荡春心不自由。

  西门庆见金莲有几分情意欢喜,恨不得就要成双。王婆便去点两盏茶来,递
一盏西门庆,一盏与妇人,说道:「娘子相待官人吃些茶。」旋又看着西门庆,
把手在脸上摸一摸,西门庆已知有五分光了。自古「风流茶说合,酒是色媒人」。

  王婆便道:「大官人不来,老身也不敢去宅上相请。一者缘法撞遇,二者来
得正好。常言道:一客不烦二主。大官人便是出钱的,这位娘子便是出力的,亏
杀你这两位施主。不是老身路歧相烦,难得这位娘子在这里,官人好与老身做个
主人,拿出些银子买些酒食来,与娘子浇浇手,如何?」西门庆道:「小人也见
不到这里,有银子在此。」便向茄袋里取出来,约有一两一块,递与王婆,交备
办酒食。

  那妇人便道「不消生受。」口里说着恰不动身。王婆接了银子,临出门便道
:「有劳娘子相陪大官人坐一坐,我去就来。」那妇人道:「干娘免了罢。」却
亦不动身。王婆便出门去了,丢下西门庆和那妇人在屋里。

  这西门庆一双眼不转睛,只看着那妇人。那婆娘也把眼来偷睃西门庆,又低
着头做生活。不多时,王婆买了见成肥鹅烧鸭、熟肉鲜鲊、细巧果子,归来尽把
盘碟盛了,摆在房里桌子上。看那妇人道:「娘子且收拾过生活,吃一杯儿酒。」

  那妇人道:「你自陪大官人吃,奴却不当。」那婆子道:「正是专与娘子浇
手,如何却说这话!」一面将盘馔却摆在面前,三人坐下,把酒来斟。西门庆拿
起酒盏来道:「干娘相待娘子满饮几杯。」妇人谢道:「奴家量浅,吃不得。」

  王婆道:「老身得知娘子洪饮,且请开怀吃两盏儿。」那妇人一面接酒在手,
向二人各道了万福。西门庆拿起箸来说道:「干娘替我劝娘子些菜儿。」那婆子
拣好的递将过来与妇人吃。一连斟了三巡酒,那婆子便去烫酒来。西门庆道:
「小人不敢动问,娘子青春多少?」妇人低头应道:「二十五岁。」西门庆道:
「娘子到与家下贱内同庚,也是庚辰属龙的。他是八月十五日子时。」妇人又回
应道:「将天比地,折杀奴家。」王婆便插口道:「好个精细的娘子,百伶百俐,
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针线。诸子百家,双陆象棋,折牌道字,皆通。一笔好写。」

  西门庆道:「却是那里去讨。」王婆道:「不是老身说是非,大官人宅上有
许多,那里讨得一个似娘子的!」西门庆道:「便是这等,一言难荆只是小人命
薄,不曾招得一个好的在家里。」王婆道:「大官人先头娘子须也好。」西门庆
道:「休说!我先妻若在时,却不恁的家无主,屋到竖。如今身边枉自有三五七
口人吃饭,都不管事。」婆子嘈道:「连我也忘了,没有大娘子得几年了?」西
门庆道:「说不得,小人先妻陈氏,虽是微末出身,却倒百伶百俐,是件都替的
我。

  如今不幸他没了,已过三年来。今继娶这个贱累,又常有疾病,不管事,家
里的勾当都七颠八倒。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?在家里时,便要呕气。「婆子道
:」大官人,休怪我直言,你先头娘子并如今娘子,也没这大娘子这手针线,这
一表人物。「

  西门庆道:「便是房下们也没这大娘子一般儿风流。」那婆子笑道:「官人,
你养的外宅东街上住的,如何不请老身去吃茶?」西门庆道:「便是唱慢曲儿的
张惜春。我见他是路歧人,不喜欢。」婆子又道:「官人你和勾栏中李娇儿却长
久。」

  西门庆道:「这个人见今已娶在家里。若得他会当家时,自册正了他。」王
婆道:「与卓二姐却相交得好?」西门庆道:「卓丢儿别要说起,我也娶在家做
了第三房。近来得了个细疾,却又没了。」婆子道:「耶乐,耶乐!若有似大娘
子这般中官人意的,来宅上说,不妨事么?」西门庆道:「我的爹娘俱已没了,
我自主张,谁敢  说个不字?」王婆道:「我自说耍,急切便那里有这般中官
人意的!」西门庆道:「做甚么便没?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,自不撞着哩。」西
门庆和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。王婆道:「正好吃酒,却又没了。官人休怪老身
差拨,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?」西门庆便向茄袋内,还有三四两散银子,都与王
婆,说道:「干娘,你拿了去,要吃时只顾取来,多的干娘便就收了。」那婆子
谢了起身。睃那粉头时,三钟酒下肚,哄动春心,又自两个言来语去,都有意了,
只低了头不起身。正是:眼意眉情卒未休,姻缘相凑遇风流。

  王婆贪贿无他技,一味花言巧舌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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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啊,以前在别的地方找就事找不着,谢谢兄弟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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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闹茶坊郓哥义愤

  诗曰:璇闺绣户斜光入,千金女儿倚门立。

  横波美目虽后来,罗袜遥遥不相及。

  闻道今年初避人,珊珊镜挂长随身。

  愿得侍儿为道意,后堂罗帐一相亲。

  话说王婆拿银子出门,便向妇人满面堆下笑来,说道:「老身去那街上取瓶
儿来,有劳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。壶里有酒,没便再筛两盏儿,且和大官人吃着,
老身直去县东街,那里有好酒买一瓶来,有好一歇儿耽搁。」妇人听了说:「干
娘休要去,奴酒不多用了。」婆子便道:「阿呀!娘子,大官人又不是别人,没
事相陪吃一盏儿,怕怎的!」妇人口里说「不用了」坐着却不动身。婆子一面把
门拽上,用索儿拴了,倒关他二人在屋里。当路坐了,一头续着锁。

  这妇人见王婆去了,倒把椅儿扯开一边坐着,却只偷眼睃看。西门庆坐在对
面,一径把那双涎瞪瞪的眼睛看着他,便又问道:「却才到忘了问娘子尊姓?」

  妇人便低着头带笑的回道:「姓武。」西门庆故做不听得,说道:「姓堵?」

  那妇人却把头又别转着,笑着低声说道:「你耳朵又不聋。」西门庆笑道:
「呸,忘了!正是姓武。只是俺清河县姓武的却少,只有县前一个卖饮饼的三寸
丁姓武,叫做武大郎,敢是娘子一族么?」妇人听得此言,便把脸通红了,一面
低着头微笑道:「便是奴的丈夫。」西门庆听了,半日不做声,呆了脸,假意失
声道屈。

  妇人一面笑着,又斜瞅了他一眼,低声说道:「你又没冤枉事,怎的叫屈?」

  西门庆道:「我替娘子叫屈哩!」却说西门庆口里娘子长娘子短,只顾白嘈。

  这妇人一面低着头弄裙子儿,又一回咬着衫袖口儿,咬得袖口儿格格驳驳的
响,要便斜溜他一眼儿。只见这西门庆推害热,脱了上面绿纱褶子道:「央烦娘
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。」这妇人只顾咬着袖儿别转着,不接他的,低声笑道:
「自手又不折,怎的支使人!」西门庆笑着道:「娘子不与小人安放,小人偏要
自己安放。」

  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,却故意把桌上一拂,拂落一只箸来。却也是
姻缘凑着,那只箸儿刚落在金莲裙下。西门庆一面斟酒劝那妇人,妇人笑着不理
他。

  他却又待拿起箸子起来,让他吃菜儿。寻来寻去不见了一只。这金莲一面低
着头,把脚尖儿踢着,笑道:「这不是你的箸儿!」西门庆听说,走过金莲这边
来道:「原来在此。」蹲下身去,且不拾箸,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。那妇人
笑将起来,说道:「怎这的罗唣!我要叫了起来哩!」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:
「娘子可怜小人则个!」一面说着,一面便摸他裤子。妇人叉开手道:「你这歪
厮缠人,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!」西门庆笑道:「娘子打死了小人,也得个好
处。」于是不由分说,抱到王婆床炕上,脱衣解带,共枕同欢。却说这妇人自从
与张大户勾搭,这老儿是软如鼻涕脓如酱的一件东西,几时得个爽利!就是嫁了
武大,看官试想,三寸丁的物事,能有多少力量?今番遇了西门庆,风月久惯,
本事高强的,如何不喜?但见:交颈鸳鸯戏水,并头鸾凤穿花。喜孜孜连理枝生,
美甘甘同心带结。一个将朱唇紧贴,一个将粉脸斜偎。罗袜高挑,肩膀上露两弯
新月;金钗斜坠,枕头边堆一朵乌云。誓海盟山,搏弄得千般旖妮;羞云怯雨,
揉搓的万种妖娆。恰恰莺声,不离耳畔。津津甜唾,笑吐舌尖。杨柳腰脉脉春浓,
樱桃口微微气喘。星眼朦胧,细细汗流香玉颗;酥胸荡漾,涓涓露滴牡丹心。直
饶匹配眷姻谐  真个偷情滋味美。

  当下二人云雨才罢,正欲各整衣襟,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,大惊小怪,拍
手打掌,低低说道:「你两个做得好事!」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。那婆子
便向妇人道:「好呀,好呀!我请你来做衣裳,不曾交你偷汉子!你家武大郎知,
须连累我。不若我先去对武大说去。」回身便走。那妇人慌的扯住她裙子,红着
脸低了头,只得说声:「干娘饶恕!」王婆便道:「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,从今
日为始,瞒着武大,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。早叫你早来,晚叫你晚来,我便
罢休。若是一日不来,我便就对你武大说。」那妇人羞得要不的,再说不出来。

  王婆催逼道:「却是怎的?快些回覆我。」妇人藏转着头,低声道:「来便
是了。」

  王婆又道:「西门大官人,你自不用老身说得,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,所许
之物,不可失信,你若负心,我也要对武大说。」西门庆道:「干娘放心,并不
失信。」

  婆子道:「你每二人出语无凭,要各人留下件表记拿着,才见真情。」西门
庆便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簪来,插在妇人云髻上。妇人除下来袖了,恐怕到家武
大看见生疑。妇人便不肯拿甚的出来,却被王婆扯着袖子一掏,掏出一条杭州白
绉纱汗巾,掠与西门庆收了。三人又吃了几杯酒,已是下午时分。那妇人起身道
:「奴回家去罢。」便丢下王婆与西门庆,踅过后门归来。先去下了帘子,武大
恰好进门。

 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:「好手段么?」西门庆道:「端的亏了干娘,真好
手段!」王婆又道:「这雌儿风月如何?」西门庆道:「色系子女不可言。」婆
子道:「她房里弹唱姐儿出身,甚么事儿不久惯知道!还亏老娘把你两个生扭做
夫妻,强撮成配。你所许老身东西,休要忘了。」西门庆道:「我到家便取银子
送来。」王婆道:「眼望旌捷旗,耳听好消息。不要交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。」

  西门庆一面笑着,看街上无人,带上眼纱去了。不在话下。

  次日,又来王婆家讨茶吃。王婆让坐,连忙点茶来吃了。西门庆便向袖中取
出一锭十两银子来,递与王婆。但凡世上人,钱财能动人意。那婆子黑眼睛见了
雪花银子,一面欢天喜地收了,一连道了两个万福,说道:「多谢大官人布施!」

  因向西门庆道:「这咱晚武大还未出门,待老身往她家推借瓢,看一看。」

  一面从后门踅过妇人家来。妇人正在房中打发武大吃饭,听见叫门,问迎儿
:「是谁?」

  迎儿道:「是王奶奶来借瓢。」妇人连忙迎将出来道:「干娘,有瓢,一任
拿去。

  且请家里坐。「婆子道:」老身那边无人。「因向妇人使手势,妇人就知西
门庆来了。婆子拿瓢出了门,一力撺掇武大吃了饭,挑担出去了。先到楼上从新
妆点,换了一套艳色新衣,分付迎儿:」好生看家,我往你王奶家坐一坐就来。

  若是你爹来时,就报我知道。若不听我说,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。「迎儿
应诺不题。

  妇人一面走过王婆茶坊里来。正是:合欢桃杏春堪笑,心里原来别有仁。

  有词单道这双关二意:这瓢是瓢,口儿小身子儿大。你幼在春风棚上恁儿高,
到大来人难要。他怎肯守定颜回甘贫乐道,专一趁东风,水上漂。也曾在马房里
喂料,也曾在茶房里来叫,如今弄得许由也不要。赤道黑洞洞葫芦中卖的甚么药?

  那西门庆见妇人来了,如天上落下来一般,两个并肩叠股而坐。王婆一面点
茶来吃了,因问:「昨日归家,武大没问甚么?」妇人道:「他问干娘衣服做了
不曾,我说道衣服做了,还与干娘做送终鞋袜。」说毕,婆子连忙安排上酒来,
摆在房内,二人交杯畅饮。这西门庆仔细端详那妇人,比初见时越发标致。吃了
酒,粉面上透出红白来,两道水鬓描画的长长的。端的平欺神仙,赛过嫦娥。

  动人心红白肉色,堪人爱可意裙钗。裙拖着翡翠纱衫,袖挽泥金带。喜孜孜
宝髻斜歪。恰便似月里嫦娥下世来,不枉了千金也难买。——右调《沉醉东风》
西门庆夸之不足,搂在怀中,掀起他裙来,看见他一对小脚穿着老鸦缎子鞋儿,
恰刚半叉,心中甚喜。一递一口与他吃酒,嘲问话儿。妇人因问西门庆贵庚,西
门庆告他说:「二十七岁,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。」妇人问:「家中有几位娘子?」

  西门庆道:「除下拙妻,还有三四个身边人,只是没一个中我意的。」妇人
又问:「几位哥儿?」西门庆道:「只是一个小女,早晚出嫁,并无娃儿。」西
门庆嘲问了一回,向袖中取出银穿心金裹面盛着香茶木樨饼儿来,用舌尖递送与
妇人。

  两个相搂相抱,鸣咂有声。那婆子只管往来拿菜筛酒,那里去管他闲事,由
着二人在房内做一处取乐玩耍。少顷吃得酒浓,不觉烘动春心,西门庆色心辄起,
露出腰间那话,引妇人纤手扪弄。原来西门庆自幼常在三街四巷养婆娘,根下犹
带着银打就,药煮成的托子。那话煞甚长大,红赤赤黑须,直竖竖坚硬,好个东
西:一物从来六寸长,有时柔软有时刚。

  软如醉汉东西倒,硬似风僧上下狂。

  出牝入阴为本事,腰州脐下作家乡。

  天生二子随身便,曾与佳人斗几常少顷,妇人脱了衣裳。西门庆摸见牝户上
并无毳毛,犹如白馥馥、鼓蓬蓬发酵的馒头,软浓浓、红绉绉出笼的果馅,真个
是千人爱万人贪一件美物:温紧香干口赛莲,能柔能软最堪怜。

  喜便吐舌开颜笑,困便随身贴股眠。

  内裆县里为家业,薄草涯边是故园。

  若遇风流轻俊子,等闲战斗不开言。

  话休饶舌。那妇人自当日为始,每日踅过王婆家来,和西门庆做一处,恩情
似漆,心意如胶。自古道:好事不出门,恶事传千里。不到半月之间,街坊邻舍
都晓的了,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。正是:自知本分为活计,那晓防奸革弊心。

  话分两头。且说本县有个小的,年方十五六岁,本身姓乔,因为做军在郓州
生养的,取名叫做郓哥。家中只有个老爹,年纪高大。那小厮生得乖觉,自来只
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,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。其日正寻得一
篮儿雪梨,提着绕街寻西门庆。又有一等多口人说:「郓哥你要寻他,我教你一
个去处。」郓哥道:「起动老叔,教我那去寻他的是?」那多口的道:「我说与
你罢。西门庆刮剌上卖炊饼的武大老婆,每日只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坐的。这咱
晚多定只在那里。你小孩子家,只故撞进去不妨。」那郓哥得了这话,谢了那人,
提了篮儿,一直往紫石街走来,迳奔入王婆茶坊里去。却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
绩线,郓哥把篮儿放下,看着王婆道:「干娘!声喏。」那婆子问道:「郓哥,
你来这里做甚么?」郓哥道:「要寻大官人,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。」婆子道:
「甚么大官人?」郓哥道:「情知是那个,便只是他那个。」婆子道:「便是大
官人,也有个姓名。」郓哥道:「便是两个字的。」婆子道:「甚么两个字的?」

  郓哥道:「干娘只是要作耍。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儿!」望里便走。那
婆子一把揪住道:「这小猴子那里去?人家屋里,各有内外。」郓哥道:「我去
房里便寻出来。」王婆骂道:「含乌小囚儿!我屋里那里讨甚么西门大官?」郓
哥道:「干娘不要独自吃,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。我有甚么不理会得!」婆子
便骂:「你那小囚攮的,理会得甚么?」郓哥道:「你正事马蹄刀木杓里切菜—
—水泄不漏,直要我说出来,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!」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
他真病,心中大怒,喝道:「含乌小猢狲,也来老娘屋里放屁!」郓哥道:「我
是小猢狲,你是马伯六,做牵头的老狗肉!」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。郓
哥叫道:「你做甚么便打我?」婆子骂道:「贼肏娘的小猢狲!你敢高做声,大
耳刮子打出你去。」郓哥道:「贼老咬虫,没事便打我!」这婆子一头叉,一头
大栗暴,直打出街上去,把雪梨篮儿也丢出去。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。这
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,一头骂,一头哭,一头走,一头街上拾梨儿,指着王婆茶
坊里骂道:「老咬虫,我交你不要慌!我不与他不做出来不信!定然遭塌了你这
场门面,交你赚不成钱!」这小猴子提个篮儿,迳奔街上寻这个人。却正是:掀
翻孤兔窝中草,惊起鸳鸯沙上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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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怎么看不到东西呢?难道删除了?
崇祯版据说是最好的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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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六回何九受贿瞒天王婆帮闲遇雨

  诗曰:
    别后谁知珠分玉剖,忘海誓山盟天共久;
    偶恋着山鸡,辄弃鸾俦。
    从此箫郎泪暗流,过秦楼几空回首。
    纵新人胜旧,也应须一别,洒泪登舟。

  却说西门庆去了。到天大明,王婆拿银子买了棺材冥器,又买些香烛纸钱之
类,归来就于武大灵前点起一盏随身灯。邻舍街坊都来看望,那妇人虚掩着粉脸
假哭。众街坊问道:「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?」那婆娘答道:「因害心疼,不想
一日日越重了,看看不能够好。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,好是苦也!」又哽哽咽咽
假哭起来。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,不好只顾问他。众人尽劝道:「死是死
了,活的自要安稳过。娘子省烦恼,天气暄热。」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,众人
各自散去。王婆抬了棺材来,去请仵作团头何九。但是入殓用的都买了,并家里
一应物件也都买了。就于报恩寺叫了两个禅和子,晚夕伴灵拜忏。不多时,何九
先拨了几个火家整顿。

  且说何九到巳牌时分,慢慢的走来,到紫石街巷口,迎见西门庆。叫道:
「老九何往?」何九答道:「小人只去前面殓这卖炊饼的武大郎尸首。」西门庆
道:「且停一步说话。」何九跟着西门庆,来到转角头一个小酒店里,坐下在阁
儿内。西门庆道:「老九请上坐。」何九道:「小人是何等人,敢对大官人一处
坐的!」西门庆道:「老九何故见外?且请坐。」二人让了一回,坐下。西门庆
吩咐酒保:「取瓶好酒来。」酒保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按酒之类,一面烫上酒来。

  何九心中疑忌,想道:「西门庆自来不曾和我吃酒,今日这杯酒必有蹊跷。」

  两个饮够多时,只见西门庆向袖子里摸出一锭雪花银子,放在面前说道:
「老九休嫌轻微,明日另有酬谢。」何九叉手道:「小人无半点效力之处,如何
敢受大官人见赐银两!若是大官人有使令,小人也不敢辞。」西门庆道:「老九
休要见外,请收过了。」何九道:「大官人便说不妨。」西门庆道:「别无甚事。

  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钱。只是如今殓武大的尸首,凡百事周全,一床锦被遮
盖则个。「

  何九道:「我道何事!这些小事,有甚打紧,如何敢受大官人银两?」西门
庆道:「你若不受时,便是推却。」何九自来惧西门庆是个把持官府的人,只得
收了银子。又吃了几杯酒,西门庆呼酒保来:「记了帐目,明日来我铺子内支钱。」

  两个下楼,一面出了店门。临行,西门庆道:「老九是必记心,不可泄漏。

  改日另有补报。「吩咐罢,一直去了。

  何九接了银子,自忖道:「其中缘故那却是不须提起的了。只是这银子,恐
怕武二来家有说话,留着倒是个见证。」一面又忖道:「这两日倒要些银子搅缠,
且落得用了,到其间再做理会便了。」于是一直到武大门首。只见那几个火家正
在门首伺候。王婆也等的心里火发。何九一到,便间火家:「这武大是甚病死了?」

  火家道:「他家说害心疼病死了。」何九入门,揭起帘子进来。王婆接着道
:「久等多时了,阴阳也来了半日,老九如何这咱才来?」何九道:「便是有些
小事绊住了脚,来迟了一步。」只见那妇人穿着一件素淡衣裳,白布[髟狄]髻,
从里面假哭出来。何九道:「娘子省烦恼,大郎已是归天去了。」那妇人虚掩着
泪眼道:「说不得的苦!我夫心疼病症,几个日子便把命丢了。撇得奴好苦!」

  这何九一面上上下下看了婆娘的模样,心里暗道:「我从来只听得人说武大
娘子,不曾认得他。原来武大郎讨得这个老婆在屋里。西门庆这十两银子使着了!」

  一面走向灵前,看武大尸首。阴阳宣念经毕,揭起千秋幡,扯开白绢,定睛
看时,见武大指甲青,唇口紫,面皮黄,眼皆突出,就知是中恶。旁边那两个火
家说道:「怎的脸也紫了,口唇上有牙痕,口中出血?」何九道:「休得胡说!

  两日天气十分炎热,如何不走动些!「一面七手八脚葫芦提殓了,装入棺材
内,两下用长命钉钉了。王婆一力撺掇,拿出一吊钱来与何九,打发众火家去了,
就问:」几时出去?「王婆道:」大娘子说只三日便出殡,城外烧化。「何九也
便起身。

  那妇人当夜摆着酒请人,第二日请四个僧念经。第三日早五更,众火家都来
扛抬棺材,也有几个邻舍街坊,吊孝相送。那妇人带上孝,坐了一乘轿子,一路
上口内假哭「养家人」。来到城外化人场上,便教举火烧化棺材。不一时烧得干
干净净,把骨殖撒在池子里,原来斋堂管待,一应都是西门庆出钱整顿。

  那妇人归到家中,楼上设个灵牌,上写「亡夫武大郎之灵」。灵床子前点一
盏琉璃灯,里面贴些经幡钱纸、金银锭之类。那日却和西门庆做一处,打发王婆
家去,二人在楼上任意纵横取乐,不比先前在王婆家茶房里,只是偷鸡盗狗之欢。

  如今武大已死,家中无人,两个肆意停眠整宿。初时西门庆恐邻舍瞧破,先
到王婆那边坐一回,落后带着小厮竟从妇人家后门而入。自此和妇人情沾意密,
常时三五夜不归去,把家中大小丢得七颠八倒,都不欢喜。正是:色胆如天不自
由,情深意密两绸缪。

  贪欢不管生和死,溺爱谁将身体修。

  只为恩深情郁郁,多因爱阔恨悠悠。

  要将吴越冤仇解,地老天荒难歇休。

  光阴迅速,日月如梭,西门庆刮剌那妇人将两月有余。一日,将近端阳佳节,
但见:绿杨袅袅垂丝碧,海榴点点胭脂赤。微微风动幔,飒飒凉侵扇。处处过端
阳,家家共举觞。

  却说西门庆自岳庙上回来,到王婆茶坊里坐下。那婆子连忙点一盏茶来,便
问:「大官人往那里来?怎的不过去看看大娘子?」西门庆道:「今日往庙上走
走。大节间记挂着,来看看六姐。」婆子道:「今日他娘潘妈妈在这里,怕还未
去哩。等我过去看看,回大官人。」这婆子走过妇人后门看时,妇人正陪潘妈妈
在房里吃酒,见婆子来,连忙让坐。妇人笑道:「干娘来得正好,请陪俺娘且吃
个进门盏儿,到明日养个好娃娃!」婆子笑道:「老身又没有老伴儿,那里得养
出来?你年小少壮,正好养哩!」妇人道:「常言小花不结老花儿结。」婆子便
看着潘妈妈嘈道:「你看你女儿,这等伤我,说我是老花子。到明日还用着我老
花子哩!」说罢,潘妈道:「他从小是这等快嘴,干娘休要和他一般见识。」王
婆道:「你家这姐姐,端的百伶百俐,不枉了好个妇女。到明日,不知什么有福
的人受的他起。」潘妈妈道:「干娘既是撮合山,全靠干娘作成则个!」一面安
下钟箸,妇人斟酒在他面前。婆子一连陪了几杯酒,吃得脸红红的,又怕西门庆
在那边等候,连忙丢了个眼色与妇人,告辞归家。妇人知西门庆来了,因一力撺
掇他娘起身去了。将房中收拾干净,烧些异香,从新把娘吃的残馔撇去,另安排
一席齐整酒肴预备。

  西门庆从后门过来,妇人接着到房中,道个万福坐下。原来妇人自从武大死
后,怎肯带孝!把武大灵牌丢在一边,用一张白纸蒙着,羹饭也不揪采。每日只
是浓妆艳抹,穿颜色衣服,打扮娇样。因见西门庆两日不来,就骂:「负心的贼,
如何撇闪了奴,又往那家另续上心甜的了?把奴冷丢,不来揪采。」西门庆道:
「这两日有些事,今日往庙上去,替你置了些首饰珠翠衣服之类。」那妇人满心
欢喜。西门庆一面唤过小厮玳安来,毡包内取出,一件件把与妇人。妇人方才拜
谢收了。小女迎儿,寻常被妇人打怕的,以此不瞒他,令他拿茶与西门庆吃。一
面妇人安放桌儿,陪西门庆吃茶。西门庆道:「你不消费心,我已与了干娘银子
买东西去了。大节间,正要和你坐一坐。」妇人道:「此是待俺娘的,奴存下这
桌整菜儿。等到干娘买来,且有一回耽搁,咱且吃着。」妇人陪西门庆脸儿相贴,
腿儿相压,并肩一处饮酒。

  且说婆子提着个篮儿,走到街上打酒买肉。那时正值五月初旬天气,大雨时
行。只见红日当天,忽被黑云遮掩,俄而大雨倾盆。但见:乌云生四野,黑雾锁
长空。刷剌剌漫空障日飞来,一点点击得芭蕉声碎。狂风相助,侵天老桧掀翻;
霹雳交加,泰华嵩乔震动。洗炎驱暑,润泽田苗。正是:江淮河济添新水,翠竹
红榴洗濯清。

  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,买了一篮菜蔬果品之类,在街上遇见这大雨,慌忙躲
在人家房檐下,用手帕裹着头,把衣服都淋湿了。等了一歇,那雨脚慢了些,大
步云飞来家。进入门来,把酒肉放在厨房下,走进房来,看妇人和西门庆饮酒,
笑嘻嘻道:「大官人和大娘子好饮酒!你看把婆子身上衣服都淋湿了,到明日就
教大官人赔我!」西门庆道:「你看老婆子,就是个赖精。」婆子道:「也不是
赖精,大官人少不得赔我一匹大海青。」妇人道:「干娘,你且饮盏热酒儿。」

  那婆子陪着饮了三杯,说道:「老身往厨下烘衣裳去也。」一面走到厨下,
把衣服烘干,那鸡鹅嗄饭切割安排停当,用盘碟盛了果品之类,都摆在房中,烫
上酒来。西门庆与妇人重斟美酒,交杯叠股而饮。西门庆饮酒中间,看见妇人壁
上挂着一面琵琶,便道:「久闻你善弹,今日好夕弹个曲儿我下酒。」妇人笑道
:「奴自幼粗学一两句,不十分好,你却休要笑耻。」西门庆一面取下琵琶来,
搂妇人在怀,看着他放在膝儿上,轻舒玉笋,款弄冰弦,慢慢弹着,低声唱道:
冠儿不带懒梳妆,髻挽青丝云鬓光,金钗斜插在乌云上。唤梅香,开笼箱,穿一
套素缟衣裳,打扮的是西施模样。出绣房,梅香,你与我卷起帘儿,烧一炷儿夜
香。

  西门庆听了,欢喜的没入脚处,一手搂过妇人粉颈来,就亲了个嘴,称夸道
:「谁知姐姐有这段儿聪明!就是小人在构栏三街两巷相交唱的,也没你这手好
弹唱!」妇人笑道:「蒙官人抬举,奴今日与你百依百顺,是必过后休忘了奴家。」

  西门庆一面捧着他香腮,说道:「我怎肯忘了姐姐!」两个殢雨尤云,调笑
玩耍。

  少顷,西门庆又脱下他一只绣花鞋儿,擎在手内,放一小杯酒在内,吃鞋杯
耍子。

  妇人道:「奴家好小脚儿,你休要笑话。」不一时,二人吃得酒浓,掩闭了
房门,解衣上床玩耍。王婆把大门顶着,和迎儿在厨房中坐地。二人在房内颠鸾
倒凤,似水如鱼。那妇人枕边风月,比娼妓尤甚,百般奉承。西门庆亦施逞枪法
打动。

  两个女貌郎才,俱在妙龄之际。

  寂静兰房簟枕凉,佳人才子意何长。

  方才枕上浇红烛,忽又偷来火隔墙。

  粉蝶探香花萼颤,蜻蜓戏水往来狂。

  情浓乐极犹余兴,珍重檀郎莫相忘。

  当日西门庆在妇人家盘桓至晚,欲回家,留了几两散碎银子与妇人做盘缠。

  妇人再三挽留不祝西门庆带上眼罩,出门去了。妇人下了帘子,关上大门,
又和王婆吃了一回酒,才散。正是:倚门相送刘郎去,烟水桃花去路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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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不是真的古版的呀?看过很多版本,都是不全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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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七回薛媒婆说娶孟三儿杨姑娘气骂张四舅

  诗曰:我做媒人实自能,全凭两腿走殷勤。

  唇枪惯把鳏男配,舌剑能调烈女心。

  利市花常头上带,喜筵饼锭袖中撑。

  只有一件不堪处,半是成人半败人。

  话说西门庆家中一个卖翠花的薛嫂儿,提着花厢儿,一地里寻西门庆不着。

  因见西门庆贴身使的小厮玳安儿,便问道:「大官人在那里?」玳安道:
「俺爹在铺子里和傅二叔算帐。」原来西门庆家开生药铺,主管姓傅名铭,字自
新,排行第二,因此呼他做傅二叔。这薛嫂听了,一直走到铺子门首,掀开帘子,
见西门庆正与主管算帐,便点点头儿,唤他出来。西门庆见是薛嫂儿,连忙撇了
主管出来,两人走在僻静处说话。西门庆问道:「有甚话说?」薛嫂道:「我有
一件亲事,来对大官人说,管情中你老人家意,就顶死了的三娘的窝儿,何如?」

  西门庆道:「你且说这件亲事是那家的?」薛嫂道:「这位娘子,说起来你
老人家也知道,就是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。手里有一分好钱。南京拔步床
也有两张。四季衣服,插不下手去,也有四五只箱子。金镯银钏不消说,手里现
银子也有上千两,好三梭布也有有三二百筒。不料他男子汉去贩布,死在外边。

  他守寡了一年多,身边又没子女,止有一个小叔儿,才十岁。青春年少,守
他什么!

  有他家一个嫡亲姑娘,要主张着他嫁人。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岁,生的
长挑身材,一表人物,打扮起来就是个灯人儿。风流俊俏,百伶百俐,当家立纪、
针指女工、双陆棋子不消说。不瞒大官人说,他娘家姓孟,排行三姐,就住在臭
水巷。

  又会弹一手好月琴,大官人若见了,管情一箭就上垛。「西门庆听见妇人会
弹月琴,便可在他心上,就问薛嫂儿:」既是这等,几时相会看去?「薛嫂道:」

  相看到不打紧。我且和你老人家计议:如今他家一家子,只是姑娘大。虽是
他娘舅张四,山核桃──差着一槅哩。这婆子原嫁与北边半边街徐公公房子里住
的孙歪头。歪头死了,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,男花女花都无,只靠侄男侄女养
活。

  大官人只倒在他身上求他。这婆子爱的是钱财,明知侄儿媳妇有东西,随问
什么人家他也不管,只指望要几两银子。大官人家里有的是那嚣段子,拿一段,
买上一担礼物,明日亲去见他,再许他几两银子,一拳打倒他。随问旁边有人说
话,这婆子一力张主,谁敢怎的!「这薛嫂儿一席话,说的西门庆欢从额角眉尖
出,喜向腮边笑脸生。正是:媒妁殷勤说始终,孟姬爱嫁富家翁。

  有缘千里能相会,无缘对面不相逢。

  西门庆当日与薛嫂相约下了,明日是好日期,就买礼往他姑娘家去。薛嫂说
毕话,提着花厢儿去了。西门庆进来和傅伙计算帐。一宿晚景不题。

  到次日,西门庆早起,打选衣帽整齐,拿了一段尺头,买了四盘羹果,装做
一盒担,叫人抬了。薛嫂领着,西门庆骑着头口,小厮跟随,迳来杨姑娘家门首。

  薛嫂先入去通报姑娘,说道:「近边一个财主,要和大娘子说亲。我说一家
只姑奶奶是大,先来觌面,亲见过你老人家,讲了话,然后才敢去门外相看。今
日小媳妇领来,见在门首伺候。」婆子听见,便道:「阿呀,保山,你如何不先
来说声!」一面吩咐丫鬟顿下好茶,一面道:「有请。」这薛嫂一力撺掇,先把
盒担抬进去摆下,打发空盒担出去,就请西门庆进来相见。这西门庆头戴缠综大
帽,一口一声只叫:「姑娘请受礼。」让了半日,婆子受了半礼。分宾主坐下,
薛嫂在旁边打横。婆子便道:「大官人贵姓?」薛嫂道:「便是咱清河县数一数
二的财主,西门大官人。在县前开个大生药铺,家中钱过北斗,米烂陈仓,没个
当家立纪的娘子。闻得咱家门外大娘子要嫁,特来见姑奶奶讲说亲事。」婆子道
:「官人傥然要说俺侄儿媳妇,自恁来闲讲罢了,何必费烦又买礼来,使老身却
之不恭,受之有愧。」西门庆道:「姑娘在上,没的礼物,惶恐。」那婆子一面
拜了两拜谢了,收过礼物去,拿茶上来。吃毕,婆子开口道:「老身当言不言谓
之懦。我侄儿在时,挣了一分钱财,不幸先死了,如今都落在他手里,说少也有
上千两银子东西。官人做小做大我不管你,只要与我侄儿念上个好经。老身便是
他亲姑娘,又不隔从,就与上我一个棺材本,也不曾要了你家的。我破着老脸,
和张四那老狗做臭毛鼠,替你两个硬张主。娶过门时,遇生辰时节,官人放他来
走走,就认俺这门穷亲戚,也不过上你穷。」西门庆笑道:「你老人家放心,所
说的话,我小人都知道了。只要你老人家主张得定,休说一个棺材本,就是十个,
小人也来得起。」说着,便叫小厮拿过拜匣来,取出六锭三十两雪花官银,放在
面前,说道:「这个不当甚么,先与你老人家买盏茶吃,到明日娶过门时,还你
七十两银子、两匹缎子,与你老人家为送终之资。其四时八节,只管上门行走。」

  这老虔婆黑眼珠见了二三十两白晃晃的官银,满面堆下笑来,说道:「官人
在上,不是老身意小,自古先断后不乱。」薛嫂在旁插口说:「你老人家忒多心,
那里这等计较!我这大官人不是这等人,只恁还要掇着盒儿认亲。你老人家不知,
如今知县知府相公也都来往,好不四海。你老人家能吃他多少?」一席话说的婆
子屁滚尿流。吃了两道茶,西门庆便要起身,婆子挽留不祝薛嫂道:「今日既见
了姑奶奶,明日便好往门外相看。」婆子道:「我家侄儿媳妇不用大官人相,保
山,你就说我说,  不嫁这样人家,再嫁甚样人家!」西门庆作辞起身。婆子
道:「老身不知大官人下降,匆忙不曾预备,空了官人,休怪。」拄拐送出。送
了两步,西门庆让回去了。薛嫂打发西门庆上马,因说道:「我主张的有理么?

  你老人家先回去罢,我还在这里和他说句话。明日须早些往门外去。「西门
庆便拿出一两银子来,与薛嫂做驴子钱。薛嫂接了,西门庆便上马来家。他还在
杨姑娘家说话饮酒,到日暮才归家去。

  话休饶舌。到次日,西门庆打选衣帽齐整,袖着插戴,骑着匹白马,玳安、
平安两个小厮跟随,薛嫂儿骑着驴子,出的南门外来。不多时,到了杨家门首。

  却是坐南朝北一间门楼,粉青照壁。薛嫂请西门庆下了马,同进去。里面仪
门照墙,竹抢篱影壁,院内摆设榴树盆景,台基上靛缸一溜,打布凳两条。薛嫂
推开朱红槅扇,三间倒坐客位,上下椅桌光鲜,帘栊潇洒。薛嫂请西门庆坐了,
一面走入里边。片晌出来,向西门庆耳边说:「大娘子梳妆未了,你老人家请坐
一坐。」

  只见一个小厮儿拿出一盏福仁泡茶来,西门庆吃了。这薛嫂一面指手画脚与
西门庆说:「这家中除了那头姑娘,只这位娘子是大。虽有他小叔,还小哩,不
晓得什么。当初有过世的官人在铺子里,一日不算银子,铜钱也卖两大[竹波]
箩。

  毛青鞋面布,俺每问他买,定要三分一尺。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饭,都是
这位娘子主张整理。手下使着两个丫头,一个小厮。大丫头十五岁,吊起头去了,
名唤兰香。小丫头名唤小鸾,才十二岁。到明日过门时,都跟他来。我替你老人
家说成这亲事,指望典两间房儿住哩。「西门庆道:」这不打紧。「薛嫂道:」

  你老人家去年买春梅,许我几匹大布,还没与我。到明日不管一总谢罢了。

  「

  正说着,只见使了个丫头来叫薛嫂。不多时,只闻环佩叮咚,兰麝馥郁,薛
嫂忙掀开帘子,妇人出来。西门庆睁眼观那妇人,但见:月画烟描,粉妆玉琢。

  俊庞儿不肥不瘦,俏身材难减难增。素额逗几点微麻,天然美丽;缃裙露一
双小脚,周正堪怜。行过处花香细生,坐下时淹然百媚。

  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。妇人走到堂下,望上不端不正道了个万福,就在对面
椅子上坐下。西门庆眼不转睛看了一回,妇人把头低了。西门庆开言说:「小人
妻亡已久,欲娶娘子管理家事,未知尊意如何?」那妇人偷眼看西门庆,见他人
物风流,心下已十分中意,遂转过脸来,问薛婆道:「官人贵庚?没了娘子多少
时了?」西门庆道:「小人虚度二十八岁,不幸先妻没了一年有余。不敢请问,
娘子青春多少?」妇人道:「奴家是三十岁。」西门庆道:「原来长我二岁。」

  薛嫂在旁插口道:「妻大两,黄金日日长。妻大三,黄金积如山。」说着,
只见小丫鬟拿出三盏蜜饯金橙子泡茶来。妇人起身,先取头一盏,用纤手抹去盏
边水渍,递与西门庆,道个万福。薛嫂见妇人立起身,就趁空儿轻轻用手掀起妇
人裙子来,正露出一对刚三寸、恰半叉、尖尖趫趫金莲脚来,穿着双大红遍地金
云头白绫高低鞋儿。西门庆看了,满心欢喜。妇人取第二盏茶来递与薛嫂。他自
取一盏陪坐。吃了茶,西门庆便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锦帕二方、宝钗一对、金戒指
六个,放在托盘内送过去。薛嫂一面叫妇人拜谢了。因问官人行礼日期:「奴这
里好做预备。」西门庆道:「既蒙娘子见允,今月二十四日,有些微礼过门来。

  六月初二准娶。「妇人道:」既然如此,奴明日就使人对姑娘说去。「薛嫂
道:」大官人昨日已到姑奶奶府上讲过话了。「妇人道:」姑娘说甚来?「薛嫂
道:」姑奶奶听见大官人说此椿事,好不喜欢!说道,不嫁这等人家,再嫁那样
人家!

  我就做硬主媒,保这门亲事。「妇人道:」既是姑娘恁般说,又好了。「薛
嫂道:」好大娘子,莫不俺做媒敢这等捣谎。「说毕,西门庆作辞起身。

  薛嫂送出巷口,向西门庆说道:「看了这娘子,你老人家心下如何?」西门
庆道:「薛嫂,其实累了你。」薛嫂道:「你老人家先行一步,我和大娘子说句
话就来。」西门庆骑马进城去了。薛嫂转来向妇人说道:「娘子,你嫁得这位官
人也罢了。」妇人道:「但不知房里有人没有人?见作何生理?」薛嫂道:「好
奶奶,就有房里人,那个是成头脑的?我说是谎,你过去就看出来。他老人家名
目,谁不知道,清河县数一数二的财主,有名卖生药放官吏债西门庆大官人。知
县知府都和他来往。近日又与东京杨提督结亲,都是四门亲家,谁人敢惹他!」

  妇人安排酒饭,与薛嫂儿正吃着,只见他姑娘家使个小厮安童,盒子里盛着
四块黄米面枣儿糕、两块糖、几十个艾窝窝,就来问:「曾受了那人家插定不曾?

  奶奶说来:这人家不嫁,待嫁甚人家。「妇人道:」多谢你奶奶挂心。今已
留下插定了。「薛嫂道:」天么,天么!早是俺媒人不说谎,姑奶奶早说将来了。

  「

  妇人收了糕,取出盒子,装了满满一盒子点心腊肉,又与了安童五六十文钱,
说:「到家多拜上奶奶。那家日子定在二十四日行礼,出月初二日准娶。」小厮
去了。

  薛嫂道:「姑奶奶家送来什么?与我些,包了家去孩子吃。」妇人与了他一
块糖、十个艾窝窝,方才出门,不在话下。

  且说他母舅张四,倚着他小外甥杨宗保,要图留妇人东西,一心举保大街坊
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为继室。若小可人家,还有话说,不想闻得是西门庆定了,知
他是把持官府的人,遂动不得了。寻思千方百计,不如破为上计。即走来对妇人
说:「娘子不该接西门庆插定,还依我嫁尚举人的是。他是诗礼人家,又有庄田
地土,颇过得日子,强如嫁西门庆。那厮积年把持官府,刁徒泼皮。他家见有正
头娘子,乃是吴千户家女儿,你过去做大是,做小是?况他房里又有三四个老婆,
除没上头的丫头不算。你到他家,人多口多,还有的惹气哩!」妇人听见话头,
明知张四是破亲之意,便佯说道:「自古船多不碍路。若他家有大娘子,我情愿
让他做姐姐。虽然房里人多,只要丈夫作主,若是丈夫喜欢,多亦何妨。丈夫若
不喜欢,便只奴一个也难过日子。况且富贵人家,那家没有四五个?你老人家不
消多虑,奴过去自有道理,料不妨事。」张四道:「不独这一件。他最惯打妇煞
妻,又管挑贩人口,稍不中意,就令媒婆卖了。你受得他这气么?」妇人道:
「四舅,你老人家差矣。男子汉虽利害,不打那勤谨省事之妻。我到他家,把得
家定,里言不出,外言不入,他敢怎的奴?」张四道:「不是我打听的,他家还
有一个十四岁未出嫁的闺女,诚恐去到他家,三窝两块惹气怎了?」妇人道:
「四舅说那里话,奴到他家,大是大,小是小,待得孩儿们好,不怕男子汉不欢
喜,不怕女儿们不孝顺。休说一个,便是十个也不妨事。」张四道:「还有一件
最要紧的事,此人行止欠端,专一在外眠花卧柳。又里虚外实,少人家债负。只
怕坑陷了你。」妇人道:「四舅,你老人家又差矣。他少年人,就外边做些风流
勾当,也是常事。奴妇人家,那里管得许多?惹说虚实,常言道:世上钱财傥来
物,那是长贫久富家?况姻缘事皆前生分定,你老人家到不消这样费心。」张四
见说不动妇人,到吃他抢白了几句,好无颜色,吃了两盏清茶,起身去了。有诗
为证:张四无端散楚言,姻缘谁想是前缘。

  佳人心爱西门庆,说破咽喉总是闲。

  张四羞惭归家,与婆子商议,单等妇人起身,指着外甥杨宗保,要拦夺妇人
箱笼。

  话休饶舌。到二十四日,西门庆行了礼。到二十六日,请十二位素僧念经烧
灵,都是他姑娘一力张主。张四到妇人将起身头一日,请了几位街坊众邻,来和
妇人说话。此时薛嫂正引着西门庆家小厮伴当,并守备府里讨的一二十名军牢,
正进来搬抬妇人床帐、嫁妆箱笼。被张四拦住说道:「保山且休抬!有话讲。」

  一面同了街坊邻舍进来见妇人。坐下,张四先开言说:「列位高邻听着:大
娘子在这里,不该我张龙说,你家男子汉杨宗锡与你这小叔杨宗保,都是我甥。

  今日不幸大外甥死了,空挣一场钱。有人主张着你,这也罢了。争奈第二个
外甥杨宗保年幼,一个业障都在我身上。他是你男子汉一母同胞所生,莫不家当
没他的份儿?今日对着列位高邻在这里,只把你箱笼打开,眼同众人看一看,有
东西没东西,大家见个明白。「妇人听言,一面哭起来,说道:」众位听着,你
老人家差矣!奴不是歹意谋死了男子汉,今日添羞脸又嫁人。他手里有钱没钱,
人所共知,就是积攒了几两银子,都使在这房子上。房子我没带去,都留与小叔。

  家活等件,分毫不动。就是外边有三四百两银子欠帐,文书合同已都交与你
老人家,陆续讨来家中盘缠。再有甚么银两来?「张四道:」你没银两也罢。如
今只对着众位打开箱笼看一看。就有,你还拿了去,我又不要你的。「妇人道:」

  莫不奴的鞋脚也要瞧不成?「正乱着,只姑娘拄拐自后而出。众人便道:」

  姑娘出来。「

  都齐声唱喏。姑娘还了万福,陪众人坐下。姑娘开口道:「列位高邻在上,
我是他是亲姑娘,又不隔从,莫不没我说处?死了的也是侄儿,活着的也是侄儿,
十个指头咬着都疼。如今休说他男子汉手里没钱,他就有十万两银子,你只好看
他一眼罢了。他身边又无出,少女嫩妇的,你拦着不教他嫁人做什么?」众街邻
高声道:「姑娘见得有理!」婆子道:「难道他娘家陪的东西,也留下他的不成?

  他背地又不曾自与我什么,说我护他,也要公道。不瞒列位说,我这侄儿媳
妇平日有仁义,老身舍不得他,好温克性儿。不然,老身管着他。「那张四在旁,
把婆子瞅了一眼,说道:」你好公平心儿!凤凰无宝处不落。「只这一句话道着
婆子真病,登时怒起,紫涨了面皮,指定张四大骂道:」张四,你休胡言乱语!

  我虽不能是杨家正头香主,你这老油嘴,是杨家那膫子[入日]的?「张四
道:」

  我虽是异姓,两个外甥是我姐姐养的,你这老咬虫,女生外向,怎一头放火,
又一头放水?「姑娘道:」贱没廉耻老狗骨头!他少女嫩妇的,你留他在屋里,
有何算计?既不是图色欲,便欲起谋心,将钱肥己。「张四道:」我不是图钱,
只恐杨宗保后来大了,  过不得日子。不似你这老杀才,搬着大引着小,黄猫
儿黑尾。「

  姑娘道:「张四,你这老花根,老奴才,老粉嘴,你恁骗口张舌的好淡扯,
到明日死了时,不使了绳子扛子。」张四道:「你这嚼舌头老淫妇,挣将钱来焦
尾靶,怪不得你无儿无女。」姑娘急了,骂道:「张四,贼老苍根,老猪狗,我
无儿无女,强似你家妈妈子穿寺院,养和尚,[入日]道士,你还在睡梦里。」

  当下两个差些儿不曾打起来,多亏众邻舍劝住,说道:「老舅,你让姑娘一
句儿罢。」

  薛嫂儿见他二人嚷做一团,领西门庆家小厮伴当,并发来众军牢,赶人闹里,
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、妆奁、箱笼,扛的扛,抬的抬,一阵风都搬去了。那张四
气的眼大睁着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众邻舍见不是事,安抚了一回,各人都散了。

  到六月初二日,西门庆一顶大轿,四对红纱灯笼,他小叔杨宗保头上扎着髻
儿,穿着青纱衣,撒骑在马上,送他嫂子成亲。西门庆答贺了他一匹锦缎、一柄
玉绦儿。兰香、小鸾两个丫头,都跟了来铺床叠被。小厮琴童方年十五岁,亦带
过来伏侍。到三日,杨姑娘家并妇人两个嫂子孟大嫂、二嫂都来做生日。西门庆
与他杨姑娘七十两银子、两匹尺头。自此亲戚来往不绝。西门庆就把西厢房里收
拾三间,与他做房。排行第三,号玉楼,令家中大小都随着叫三姨。到晚一连在
他房中歇了三夜。正是:销金帐里,依然两个新人;红锦被中,现出两般旧物。

  有诗为证:怎睹多情风月标,教人无福也难消。

  风吹列子归何处,夜夜婵娟在柳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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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瓶梅崇祯本应该是比较全的古本了,安得好书千万个,大庇天下色友俱欢颜,谢谢楼主的推荐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借楼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  第八回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

  诗曰:

    红曙卷窗纱,睡起半拖罗袂。

    何似等闲睡起,到日高还未。

    催花阵阵玉楼风,楼上人难睡。

    有了人儿一个,在眼前心里。

  话说西门庆自娶了玉楼在家,燕尔新婚,如胶似漆。又遇陈宅使文嫂儿来通
信,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过门。西门庆促忙促急攒造不出床来,就把孟玉楼陪
来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。三朝九日,足乱了一个多月,不曾往潘
金莲家去。把那妇人每日门儿倚遍,眼儿望穿。使王婆往他门首去寻,门首小厮
知道是潘金莲使来的,多不理他。妇人盼的紧,见婆子回了,又叫小女儿街上去
寻。那小妮子怎敢入他深宅大院?只在门首踅探,不见西门庆就回来了。来家被
妇人哕骂在脸上,怪他没用,便要叫他跪着。饿到晌午,又不与他饭吃。此时正
值三伏天道,妇人害热,分付迎儿热下水,伺候要洗澡。又做了一笼裹馅肉角儿,
等西门庆来吃。身上只着薄纱短衫,坐在小凳上,盼不见西门庆到来,骂了几句
负心贼。无情无绪,用纤手向脚上脱下两只红绣鞋儿来,试打一个相思卦。正是
:逢人不敢高声语,暗卜金钱问远人。

  有《山坡羊》为证:凌波罗袜,天然生下,红云染就相思卦。似藕生芽,如
莲卸花,怎生缠得些儿大!柳条儿比来刚半叉。他不念咱,咱何曾不念他!倚着
门儿,私下帘儿,悄呀,空叫奴被儿里叫着他那名儿骂。你怎恋烟花,不来我家!

  奴眉儿淡淡教谁画?何处绿杨拴系马?他辜负咱,咱何曾辜负他!

  妇人打了一回相思卦,不觉困倦,就歪在床上盹睡着了。约一个时辰醒来,
心中正没好气。迎儿问:「热了水,娘洗澡也不洗?」妇人就问:「角儿蒸熟了?

  拿来我看。「迎儿连忙拿到房中。妇人用纤手一数,原做下一扇笼三十个角
儿,翻来复去只数得二十九个,便问:」那一个往那里去了?「迎儿道:」我并
没看见,只怕娘错数了。「妇人道:」我亲数了两遍,三十个角儿,要等你爹来
吃。

  你如何偷吃了一个?好娇态淫妇奴才,你害馋痨馋痞,心里要想这个角儿吃!

  你大碗小碗吃捣不下饭去,我做下孝顺你来!「便不由分说,把这小妮子跣
剥去身上衣服,拿马鞭子打了二三十下,打的妮子杀猪般也似叫。问着他:」你
不承认,我定打你百数!「打的妮子急了,说道:」娘休打,是我害饿的慌,偷
吃了一个。「

  妇人道:「你偷了,如何赖我错数?眼看着就是个牢头祸根淫妇!有那亡八
在时,轻学重告,今日往那里去了?还在我跟前弄神弄鬼!我只把你这牢头淫妇,
打下你下截来!」打了一回,穿上小衣,放他起来,分付在旁打扇。打了一回扇,
口中说道:「贼淫妇,你舒过脸来,等我掐你这皮脸两下子。」那妮子真个舒着
脸,被妇人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,才饶了他。

  良久,走到镜台前,从新妆点出来,门帘下站立。也是天假其便,只见玳安
夹着毡包,骑着马,打妇人门首经过。妇人叫住,问他往何处去来。那小厮说话
乖觉,常跟西门庆在妇人家行走,妇人常与他些浸润,以此滑熟。一面下马来,
说道:「俺爹使我送人情,往守备府里去来。」妇人叫进门来,问道:「你爹家
中有甚事,如何一向不来傍个影儿?想必另续上了一个心甜的姊妹了。」玳安道
:「俺爹再没续上姊妹,只是这几日家中事忙,不得脱身来看六姨。」妇人道:
「就是家中有事,那里丢我恁个半月,音信不送一个儿!只是不放在心儿上。」

  因问玳安:「有甚么事?你对我说。」那小厮嘻嘻只是笑,不肯说。妇人见
玳安笑得有因,愈丁紧问道:「端的有甚事?」玳安笑道:「只说有椿事儿罢了,
六姨只顾吹毛求疵问怎的?」妇人道:「好小油嘴儿,你不对我说,我就恼你一
生。」

  小厮道:「我对六姨说,六姨休对爹说是我说的。」妇人道:「我决不对他
说。」

  玳安就如此这般,把家中娶孟玉楼之事,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。这妇人不听
便罢,听了由不得珠泪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。玳安慌了,便道:「六姨,你原来
这等量窄,我故此不对你说。」妇人倚定门儿,长叹了一口气,说道:「玳安,
你不知道,我与他从前以往那样恩情,今日如何一旦抛闪了。」止不住纷纷落下
泪来。

  玳安道:「六姨,你何苦如此?家中俺娘也不管着他。」妇人便道:「玳安,
你听告诉:乔才心邪,不来一月。奴绣鸳衾旷了三十夜。他俏心儿别,俺痴心儿
呆,不合将人十分热。常言道容易得来容易舍。兴,过也;缘,分也。」说毕又
哭。

  玳安道:「六姨,你休哭。俺爹怕不也只在这两日,他生日待来也。你写几
个字儿,等我替你捎去,与俺爹看了,必然就来。」妇人道:「是必累你,请的
他来。

  到明日,我做双好鞋与你穿。我这里也要等他来,与他上寿哩。他若不来,
都在你小油嘴身上。「说毕,令迎儿把桌上蒸下的角儿,装了一碟,打发玳安儿
吃茶。

  一面走入房中,取过一幅花笺,又轻拈玉管,款弄羊毛,须臾,写了一首《
寄生草》。诗曰:将奴这知心话,付花笺寄与他。想当初结下青丝发,门儿倚遍
帘儿下,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。你今果是负了奴心,不来还我香罗帕。

  写就,叠成一个方胜儿,封停当,付与玳安收了,道:「好歹多上覆他。待
他生日,千万来走走。奴这里专望。」那玳安吃了点心,妇人又与数十文钱。临
出门上马,妇人道:「你到家见你爹,就说六姨好不骂你。他若不来,你就说六
姨到明日坐轿子亲自来哩。」玳安道:「六姨,自吃你卖粉团的撞见了敲板儿蛮
子叫冤屈——麻饭胳胆的帐。」说毕,骑马去了。

  那妇人每日长等短等,如石沉大海。七月将尽,到了他生辰。这妇人挨一日
似三秋,盼一夜如半夏,等得杳无音信。不觉银牙暗咬,星眼流波。至晚,只得
又叫王婆来,安排酒肉与他吃了,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银簪子与他,央往西门庆
家去请他来。王婆道:「这早晚,茶前酒后,他定也不来。待老身明日侵早请他
去罢。」妇人道:「干娘,是必记心,休要忘了!」婆子道:「老身管着那一门
儿,肯误了勾当?」这婆子非钱而不行,得了这根簪子,吃得脸红红,归家去了。

  且说妇人在房中,香薰鸳被,款剔银灯,睡不着,短叹长吁。正是:得多少
琵琶夜久殷勤弄,寂寞空房不忍弹。

  于是独自弹着琵琶,唱一个《绵搭絮》:谁想你另有了裙钗,气的奴似醉如
痴,斜倚定帏屏故意儿猜,不明白。怎生丢开?传书寄柬,你又不来。你若负了
奴的恩情,人不为仇天降灾。

  妇人一夜翻来覆去,不曾睡着。巴到天明,就使迎儿:「过间壁瞧王奶奶请
你爹去了不曾?」迎儿去不多时,说:「王奶奶老早就出去了。」

  且说那婆子早晨出门,来到西门庆门首探问,都说不知道。在对门墙脚下等
勾多时,只见傅伙计来开铺子。婆子走向前,道了万福:「动问一声,大官人在
家么?」傅伙计道:「你老人家寻他怎的?早是问着我,第二个也不知他。大官
人昨日寿诞,在家请客,吃了一日酒,到晚拉众朋友往院里去了,一夜通没回家。

  你往那里去寻他!「这婆子拜辞,出县前来到东街口,正往勾栏那条巷去。

  只见西门庆骑着马远远从东来,两个小厮跟随,此时宿酒未醒,醉眼摩娑,
前合后仰。

  被婆子高声叫道:「大官人,少吃些儿怎的!」向前一把手把马嚼环扯祝西
门庆醉中问道:「你是王干娘,你来想是六姐寻我?」那婆子向他耳畔低言。道
不数句,西门庆道:「小厮来家对我说来,我知道六姐恼我哩,我如今就去。」

  那西门庆一面跟着他,两个一递一句,整说了一路话。

  比及到妇人门首,婆子先入去,报道:「大娘子恭喜,还亏老身,没半个时
辰,把大官人请将来了。」妇人听见他来,就象天上掉下来的一般,连忙出房来
迎接。西门庆摇着扇儿进来,带酒半酣,与妇人唱喏。妇人还了万福,说道:
「大官人,贵人稀见面!怎的把奴丢了,一向不来傍个影儿?家中新娘子陪伴,
如胶似漆,那里想起奴家来!」西门庆道:「你休听人胡说,那讨什么新娘子来!

  因小女出嫁,忙了几日,不曾得闲工夫来看你。「妇人道:」你还哄我哩!

  你若不是怜新弃旧,另有别人,你指着旺跳身子说个誓,我方信你。「西门
庆道:」我若负了你,生碗来大疔疮,害三五年黄病,匾担大蛆叮口袋。「妇人
道:」

  负心的贼!匾担大蛆叮口袋,管你甚事?「一手向他头上把一顶新缨子瓦楞
帽儿撮下来,望地上只一丢。慌的王婆地下拾起来,替他放在桌上,说道:」大
娘子,只怪老身不去请大官人,来就是这般的。「妇人又向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儿,
拿在手里观看,却是一点油金簪儿,上面笈着两溜字儿:」金勒马嘶芳草地,玉
楼人醉杏花天。「却是孟玉楼带来的。妇人猜做那个唱的送他的,夺了放在袖子
里,说道:」你还不变心哩!奴与你的簪儿那里去了?「西门庆道:」你那根簪
子,前日因酒醉跌下马来,把帽子落了,头发散开,寻时就不见了。「妇人将手
在向西门庆脸边弹个响榧子,道:」哥哥儿,你醉的眼恁花了,哄三岁孩儿也不
信!

  「王婆在傍插口道:」大娘子休怪!大官人,他离城四十里见蜜蜂儿刺屎,
出门交獭象绊了一交,原来觑远不觑近。「西门庆道:」紧自他麻犯人,你又自
作耍。

  「妇人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、金钉铰川扇儿,取过来迎亮处只一照,
原来妇人久惯知风月中事,见扇上多是牙咬的碎眼儿,就疑是那个妙人与他的。

  不由分说,两把折了。西门庆救时,已是扯的烂了,说道:「这扇子是我一
个朋友卜志道送我的,一向藏着不曾用,今日才拿了三日,被你扯烂了。」

  那妇人奚落了他一回,只见迎儿拿茶来,便叫迎儿放下茶托,与西门庆磕头。

  王婆道:「你两口子刮聒了这半日也勾了,休要误了勾当。老身厨下收拾去
也。」

  妇人一边分付迎儿,将预先安排下与西门庆上寿的酒肴,整理停当,拿到房
中,摆在桌上。妇人向箱中取出与西门庆上寿的物事,用盘盛着,摆在面前,与
西门庆观看。却是一双玄色段子鞋;一双挑线香草边阑、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
段子护膝;一条纱绿潞绸、水光绢里儿紫线带儿,里面装着排草玫瑰花兜肚;一
根并头莲瓣簪儿。簪儿上笈着五言四句诗一首,云:「奴有并头莲,赠与君关髻。

  凡事同头上,切勿轻相弃。「西门庆一见满心欢喜,把妇人一手搂过,亲了
个嘴,说道:」怎知你有如此聪慧!「妇人教迎儿执壶斟一杯与西门庆,花枝招
扬,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。那西门庆连忙拖起来。两个并肩而坐,交杯换盏饮酒。

  那王婆陪着吃了几杯酒,吃的脸红红的,告辞回家去了。二人自在取乐玩耍。
妇人陪伴西门庆饮酒多时,看看天色晚来,但见:密云迷晚岫,暗雾锁长空。群
星与皓月争辉,绿水共青天同碧。僧投古寺,深林中嚷嚷鸦飞;客奔荒村,闾巷
内汪汪犬吠。

  当下西门庆分付小厮回马家去,就在妇人家歇了。到晚夕,二人尽力盘桓,
淫欲无度。

  常言道:乐极生悲。光阴迅速,单表武松自领知县书礼驮担,离了清河县,
竟到东京朱太尉处,下了书礼,交割了箱驮。等了几日,讨得回书,领一行人取
路回山东而来。去时三四月天气,回来却淡暑新秋,路上雨水连绵,迟了日限。

  前后往回也有三个月光景。在路上行往坐卧,只觉得神思不安,身心恍惚,
不免先差了一个土兵,预报与知县相公。又私自寄一封家书与他哥哥武大,说他
只在八月内准还。那土兵先下了知县相公禀帖,然后迳来抓寻武大家。可可天假
其便,王婆正在门首。那土兵见武大家门关着,才要叫门,婆子便问:「你是寻
谁的?」

  土兵道:「我是武都头差来下书与他哥哥。」婆子道:「武大郎不在家,都
上坟去了。你有书信,交与我,等他回来,我递与他,也是一般。」那土兵向前
唱了一个喏,便向身边取出家书来交与王婆,忙忙骑上头口去了。

  这王婆拿着那封书,从后门走过妇人家来。原来妇人和西门庆狂了半夜,约
睡至饭时还不起来。王婆叫道:「大官人、娘子起来,和你们说话。如今武二差
土兵寄书来与他哥哥,说他不久就到。我接下,打发他去了。你们不可迟滞,须
要早作长便。」那西门庆不听万事皆休,听了此言,正是:分门八块顶梁骨,倾
下半桶冰雪来。慌忙与妇人都起来,穿上衣服,请王婆到房内坐下。取出书来与
西门庆看。书中写着,不过中秋回家。二人都慌了手脚,说道:「如此怎了?干
娘遮藏我每则个,恩有重报,不敢有忘。我如今二人情深似海,不能相舍。武二
那厮回来,便要分散,如何是好?」婆子道:「大官人,有什么难处之事!我前
日已说过,幼嫁由亲,后嫁由身。古来叔嫂不通门户,如今武大已百日来到,大
娘子请上几个和尚,把这灵牌子烧了。趁武二未到家,大官人一顶轿子娶了家去。

  等武二那厮回来,我自有话说。他敢怎的?自此你二人自在一生,岂不是妙!

  「

  西门庆便道:「干娘说的是。」当日西门庆和妇人用毕早饭,约定八月初六
日,是武大百日,请僧烧灵。初八日晚,娶妇人家去。三人计议已定。不一时,
玳安拿马来接回家,不在话下。

  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又早到了八月初六日。西门庆拿了数两碎银钱,来妇
人家,教王婆报恩寺请了六个僧,在家做水陆,超度武大,晚夕除灵。道人头五
更就挑了经担来,铺陈道场,悬挂佛像。王婆伴厨子在灶上安排斋供。西门庆那
日就在妇人家歇了。不一时,和尚来到,摇响灵杵,打动鼓钹,讽诵经忏,宣扬
法事,不必细说。

  且说潘金莲怎肯斋戒,陪伴西门庆睡到日头半天,还不起来。和尚请斋主拈
香佥字,证盟礼佛,妇人方才起来梳洗,乔素打扮,来到佛前参拜。众和尚见了
武大这老婆,一个个都迷了佛性禅心,关不住心猿意马,七颠八倒,酥成一块。

  但见:班首轻狂,念佛号不知颠倒;维摩昏乱,诵经言岂顾高低。烧香行者,
推倒花瓶;秉烛头陀,误拿香盒。宣盟表白,大宋国错称做大唐国;忏罪阇黎,
武大郎几念武大娘。长老心忙,打鼓借拿徒弟手;沙弥情荡,罄槌敲破老僧头。

  从前苦行一时休,万个金刚降不祝妇人在佛前烧了香,佥了字,拜礼佛毕,
回房去依旧陪伴西门庆。摆上酒席荤腥,自去取乐。西门庆分付王婆:「有事你
自答应便了,休教他来聒噪六姐。」婆子哈哈笑道:「你两口儿只管受用,由着
老娘和那秃厮缠。」

  且说从和尚见了武大老婆乔模乔样,多记在心里。到午斋往寺中歇晌回来,
妇人正和西门庆在房里饮酒作欢。原来妇人卧房与佛堂止隔一道板壁。有一个僧
人先到,走在妇人窗下水盆里洗手,忽听见妇人在房里颤声柔气,呻呻吟吟,哼
哼唧唧,恰似有人交媾一般。遂推洗手,立住脚听。只听得妇人口里喘声呼叫:
「达达,你只顾搧打到几时?只怕和尚来听见。饶了奴,快些丢了罢!」西门庆
道:「你且休慌!我还要在盖子上烧一下儿哩!」不想都被这秃厮听了个不亦乐
乎。落后众和尚到齐了,吹打起法事来,一个传一个,都知妇人有汉子在屋里,
不觉都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。临佛事完满,晚夕送灵化财出去,妇人又早除了孝
髻,登时把灵牌并佛烧了。那贼秃冷眼瞧见,帘子里一个汉子和婆娘影影绰绰并
肩站着,想起白日里听见那些勾当,只顾乱打鼓搧钹不祝被风把长老的僧伽帽刮
在地上,露出青旋旋光头,不去拾,只顾搧钹打鼓,笑成一块。王婆便叫道:
「师父,纸马已烧过了,还只顾搧打怎的?」和尚答道:「还有纸炉盖子上没烧
过。」西门庆听见,一面令王婆快打发衬钱与他。长老道:「请斋主娘子谢谢。」

  妇人道:「干娘说免了罢。」众和尚道:「不如饶了罢。」一齐笑的去了。

  正是:隔墙须有耳,窗外岂无人!有诗为证:淫妇烧灵志不平,阇黎窃壁听
淫声。

  果然佛法能消罪,亡者闻之亦惨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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偶然听说这个版本很是不错,今天无意间搜到了,哈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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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九回西门庆偷娶潘金莲武都头误打李皂隶

  诗曰:感郎耽夙爱,着意守香奁。

  岁月多忘远,情综任久淹。

  于飞期燕燕,比翼誓鹣鹣。

  细数从前意,时时屈指尖。

  话说西门庆与潘金莲烧了武大灵,到次日,又安排一席酒,请王婆作辞,就
把迎儿交付与王婆看养。因商量道:「武二回来,却怎生不与他知道六姐是我娶
了才好?」王婆笑道:「有老身在此,任武二那厮怎地兜达,我自有话回他。大
官人只管放心!」西门庆听了,满心欢喜,又将三两银子谢他。当晚就将妇人箱
笼,都打发了家去,剩下些破桌、坏凳、旧衣裳,都与了王婆。到次日初八,一
顶轿子,四个灯笼,妇人换了一身艳色衣服,王婆送亲,玳安跟轿,把妇人抬到
家中来。那条街上,远近人家无一不知此事,都惧怕西门庆有钱有势,不敢来多
管,只编了四句口号,说得好:堪笑西门不识羞,先奸后娶丑名留。

  轿内坐着浪淫妇,后边跟着老牵头。

  西门庆娶妇人到家,收拾花园内楼下三间与他做房。一个独独小角门儿进去,
院内设放花草盆景。白日间人迹罕到,极是一个幽僻去处。一边是外房,一边是
卧房。西门庆旋用十六两银子买了一张黑漆欢门描金床,大红罗圈金帐幔,宝象
花拣妆,桌椅锦杌,摆设齐整。大娘子吴月娘房里使着两个丫头,一名春梅,一
名玉箫。西门庆把春梅叫到金莲房内,令他伏侍金莲,赶着叫娘。却用五两银子
另买一个小丫头,名叫小玉,伏侍月娘。又替金莲六两银子买了一个上灶丫头,
名唤秋菊。排行金莲做第五房。先头陈家娘子陪嫁的,名唤孙雪娥,约二十年纪,
生的五短身材,有姿色。西门庆与他戴了鬒髻,排行第四,以此把金莲做个第五
房。此事表过不题。

  这妇人一娶过门来,西门庆就在妇人房中宿歇,如鱼似水,美爱无加。到第
二日,妇人梳妆打扮,穿一套艳色服,春梅捧茶,走来后边大娘子吴月娘房里,
拜见大小,递见面鞋脚。月娘在座上仔细观看,这妇人年纪不上二十五六,生的
这样标致。但见:眉似初春柳叶,常含着雨恨云愁;脸如三月桃花,暗带着风情
月意。纤腰袅娜,拘束的燕懒莺慵;檀口轻盈,勾引得峰狂蝶乱。玉貌妖娆花解
语,芳容窈窕玉生香。吴月娘从头看到脚,风流往下跑;从脚看到头,风流往上
流。论风流,如水泥晶盘内走明珠;语态度,似红杏枝头笼晓日。

  看了一回,口中不言,心内想道:「小厮每来家,只说武大怎样一个老婆,
不曾看见,不想果然生的标致,怪不的俺那强人爱他。」金莲先与月娘磕了头,
递了鞋脚。月娘受了他四礼。次后李娇儿、孟玉楼、孙雪娥,都拜见了,平叙了
姊妹之礼,立在傍边。月娘叫丫头拿个坐儿教他坐,分付丫头、媳妇赶着他叫五
娘。这妇人坐在傍边,不转睛把众人偷看。见吴月娘约三九年纪,生的面如银盆,
眼如杏子,举止温柔,持重寡言。第二个李娇儿,乃院中唱的,生的肌肤丰肥,
身体沉重,虽数名妓者之称,而风月多不及金莲也。第三个就是新娶的孟玉楼,
约三十年纪,生得貌若梨花,腰如杨柳,长挑身材,瓜子脸儿,稀稀多几点微麻,
自是天然俏丽,惟裙下双湾与金莲无大小之分。第四个孙雪娥,乃房里出身,五
短身材,轻盈体态,能造五鲜汤水,善舞翠盘之妙。这妇人一抹儿都看在心里。

  过三日之后,每日清晨起来,就来房里与月娘做针指,做鞋脚,凡事不拿强
拿,不动强动。指着丫头赶着月娘,一口一声只叫大娘,快把小意儿贴恋几次,
把月娘喜欢得没入脚处,称呼他做六姐。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他,吃饭吃茶都和
他在一处。因此,李娇儿众人见月娘错敬他,都气不忿,背后常说:「俺们是旧
人,到不理论。他来了多少时,便这等惯了他。大姐姐好没分晓!」西门庆自娶
潘金莲来家,住着深宅大院,衣服头面又相趁,二人女貌郎才,正在妙年之际,
凡事如胶似漆,百依百随,淫欲之事,无日无之。且按下不题。

  单表武松,八月初旬到了清河县,先去县里纳了回书。知县见了大喜,已知
金宝交得明白,赏了武松十两银子,酒食管待,不必细说。武松回到下处,换了
衣服鞋袜,戴了一顶新头巾,锁了房门,一径投紫石街来。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
回来,都吃一惊,捏两把汗,说道:「这番萧墙祸起了!这个太岁归来,怎肯干
休!」武松走到哥哥门前,揭起帘子,探身入来,看见小女迎儿在楼穿廊下撵线。

  叫声哥哥也不应,叫声嫂嫂也不应,道:「我莫不耳聋了,如何不见哥嫂声
音?」

  向前便问迎儿。那迎儿见他叔叔来,吓的不敢言语。武松道:「你爹娘往那
里去了?」迎儿只是哭,不做声。正问间,隔壁王婆听得是武二归来,生怕决撒
了,慌忙走过来。武二见王婆过来,唱了喏,问道:「我哥哥往那里去了?嫂嫂
也怎的不见?」婆子道:「二哥请坐,我告诉你。你哥哥自从你去后,到四月间
得个拙病死了。」武二道:「我哥哥四月几时死的?得什么病?吃谁的药来?」

  王婆道:「你哥哥四月二十头,猛可地害起心疼起来,病了八九日,求神问
卜,什么药不吃到?医治不好,死了。」武二道:「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病,
如何心疼便死了?」王婆道:「都头却怎的这般说?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
福。

  今晚脱了鞋和袜,未审明朝穿不穿。谁人保得常没事?「武二道:」我哥哥
如今埋在那里?「王婆道:」你哥哥一倒了头,家中一文钱也没有,大娘子又是
没脚蟹,那里去寻坟地?亏左近一个财主旧与大郎有一面之交,舍助一具棺木,
没奈何放了三日,抬出去火葬了。「武二道:」如今嫂嫂往那里去了?「婆子道
:」他少女嫩妇的,又没的养赡过日子。胡乱守了百日孝,他娘劝他,前月嫁了
外京人去了。丢下这个业障丫头子,教我替他养活。专等你回来交付与你,也了
我一场事。「

  武二听言,沉吟了半晌,便撇下王婆出门去,迳投县前下处。开了门进房里,
换了一身素衣,便叫土兵街上打了一条麻绦,买了一双绵裤,一顶孝帽戴在头上
;又买了些果品点心、香烛冥纸、金银锭之类,归到哥哥家,从新安设武大灵位。

  安排羹饭,点起香烛,铺设酒肴,挂起经幡纸缯,安排得端正。约一更已后,
武二拈了香,扑翻身便拜,道:「哥哥阴魂不远,你在世时,为人软弱,今日死
后,不见分明。你若负屈含冤,被人害了,托梦与我,兄弟替你报冤雪恨!」把
酒一面浇奠了,烧化冥纸,武二便放声大哭。终是一路上来的人,哭的那两边邻
舍无不凄惶。武二哭罢,将这羹饭酒肴和土兵、迎儿吃了。讨两条席子,教土兵
房外傍边睡,迎儿房中睡,他便自把条席子,就武大灵桌子前睡。

  约莫将半夜时分,武二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,口里只是长吁气。那土兵齁齁
的却似死人一般,挺在那里。武二爬将起来看时,那灵桌子上琉璃灯半明半灭。

  武二坐在席子上,自言自语,口里说道:「我哥哥生时懦弱,死后却无分明。」

  说犹未了,只见那灵桌子下卷起一阵冷风来。但见:无形无影,非雾非烟。

  盘旋似怪风侵骨冷,凛冽如杀气透肌寒。昏昏暗暗,灵前灯火失光明;惨惨
幽幽,壁上纸钱飞散乱。隐隐遮藏食毒鬼,纷纷飘逐影魂幡。

  那阵冷风,逼得武二毛发皆竖起来。定睛看时,见一个人从灵桌底下钻将出
来,叫声:「兄弟!我死得好苦也!」武二看不仔细,却待向前再问时,只见冷
气散了,不见了人。武二一交跌翻在席子上坐的,寻思道:「怪哉!似梦非梦。

  刚才我哥哥正要报我知道,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。想来他这一死,必然不明。

  「

  听那更鼓,正打三更三点。回头看那土兵,正睡得好。于是咄咄不乐,只等
天明,却再理会。

  看看五更鸡叫,东方渐明。土兵起来烧汤,武二洗漱了,唤起迎儿看家,带
领土兵出了门。在街上访问街坊邻舍:「我哥哥怎的死了?嫂嫂嫁得何人去了?」

  那街坊邻舍明知此事,都惧怕西门庆,谁肯来管?只说:「都头,不消访问,
王婆在紧隔壁住,只问王婆就知了。」有那多口的说:「卖梨的郓哥儿与仵作何
九,二人最知详细。」这武二竟走来街坊前去寻郓哥。只见那小猴子手里拿着个
柳笼簸罗儿,正籴米回来。武二便叫郓哥道:「兄弟!」唱喏。那小厮见是武二
叫他,便道:「武都头,你来迟了一步儿,须动不得手。只是一件,我的老爹六
十岁,没人养赡,我却难保你们打官司。」武二道:「好兄弟,跟我来。」引他
到一个饭店楼上,武二叫货卖造两分饭来。武二对郓哥道:「兄弟,你虽年幼,
倒有养家孝顺之心。我没甚么——」向身边摸出五两碎银子,递与郓哥道:「你
且拿去与老爹做盘费。待事务毕了,我再与你十来两银子做本钱。你可备细说与
我:哥哥和甚人合气?被甚人谋害了?家中嫂嫂被那一个娶去?你一一说来,休
要隐匿。」

  这郓哥一手接过银子,自心里想道:「这些银子,老爹也勾盘费得三五个月,
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。」一面说道:「武二哥,你听我说,却休气苦。」于是把
卖梨儿寻西门庆,后被王婆怎地打他,不放进去,又怎地帮扶武大捉奸,西门庆
怎的踢中了武大,心疼了几日,不知怎的死了,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。武二听了,
便道:「你这话却是实么?」又问道:「我的嫂子实嫁与何人去了?」郓哥道:
「你嫂子吃西门庆抬到家,待捣吊底子儿,自还问他实也是虚!」武二道:「你
休说谎。」郓哥道:「我便官府面前,也只是这般说。」武二道:「兄弟,既然
如此,讨饭来吃。」须臾,吃了饭。武二还了饭钱,两个下楼来,分付郓哥:
「你回家把盘缠交与老爹,明日早上来县前,与我作证。」又问:「何九在那里
居住?」郓哥道:「你这时候还寻何九?他三日前听见你回,便走的不知去向了。」

  这武二放了郓哥家去。

  到第二日,早起,先在陈先生家写了状子,走到县门前。只见郓哥也在那里
伺候,一直奔到厅上跪下,声冤起来。知县看见,认的是武松,便问:「你告什
么?因何声冤?」武二告道:「小人哥哥武大,被豪恶西门庆与嫂潘氏通奸,踢
中心窝,王婆主谋,陷害性命。何九朦胧入殓,烧毁尸伤。见今西门庆霸占嫂子
在家为妾。见有这个小厮郓哥是证见。望相公作主则个。」因递上状子。知县接
着,便问:「何九怎的不见?」武二道:「何九知情在逃,不知去向。」知县于
是摘问了郓哥口词,当下退厅与佐二官吏通同商议。原来知县、县丞、主簿、典
史,上下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,因此官吏通同计较,这件事难以问理。知县随
出来叫武松道:「你也是个本县中都头,怎不省得法度?自古捉奸见双,杀人见
伤。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,又不曾捉得他奸。你今只凭这小厮口内言语,便问他
杀人的公事,莫非公道忒偏向么?你不可造次,须要自己寻思。」武二道:「告
禀相公,这都是实情,不是小人捏造出来的。只望相公拿西门庆与嫂潘氏、王婆
来,当堂尽法一番,其冤自见。若有虚诬,小人情愿甘罪。」知县道:「你且起
来,待我从长计较。可行时,便与你拿人。」武二方才起来,走出外边,把郓哥
留在屋里,不放回家。

 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得知。西门庆听得慌了,忙叫心腹家人来保、来
旺,身边带着银两,连夜将官吏都买嘱了。到次日早晨,武二在厅上指望告禀知
县,催逼拿人。谁想这官人受了贿赂,早发下状子来,说道:「武松,你休听外
人挑拨,和西门庆做对头。这件事欠明白,难以问理。圣人云:经目之事,犹恐
未真;背后之言,岂能全信?你不可一时造次。」当该吏典在傍,便道:「都头,
你在衙门里也晓得法律,但凡人命之事,须要尸、伤、并物、踪,五件事俱完,
方可推问。你那哥哥尸首又没了,怎生问理?」武二道:「若恁的说时,小人哥
哥的冤仇,难道终不能报便罢了?既然相公不准所告,且却有理。」遂收了状子,
下厅来。来到下处,放了郓哥归家,不觉仰天长叹一声,咬牙切齿,口中骂淫妇
不绝。

  武松是何等汉子,怎消洋得这口恶气!一直走到西门庆生药店前,要寻西门
庆厮打。正见他开铺子的傅伙计在柜身里面,见武二狠狠的走来,问道:「你大
官人在宅上么?」傅伙计认的是武二,便道:「不在家了。都头有甚话说?」武
二道:「且请借一步说句。」傅伙计不敢不出来,被武二引到僻静巷口。武二翻
过脸来,用手撮住他衣领,睁圆怪眼说道:「你要死,却是要活?」傅伙计道:
「都头在上,小人又不曾触犯了都头,都头何故发怒?」武二道:「你若要死,
便不要说;若要活时,对我实说。西门庆那厮如今在那里?我的嫂子被他娶了多
少日子?一一说来,我便罢休?」那傅伙计是个小胆的人,见武二发作,慌了手
脚,说道:「都头息怒,小人在他家,每月二两银子雇着,小人只开铺子,并不
知他们闲帐。大官人本不在家,刚才和一相知,往狮子街大酒楼上吃酒去了。小
人并不敢说谎。」武二听了此言,方才放了手,大叉步飞奔到狮子街来。吓的傅
伙计半日移脚不动。那武二迳奔到狮子街桥下酒楼前来。

  且说西门庆正和县中一个皂隶李外传在楼上吃酒。原来那李外传专一在府县
前绰揽些公事,往来听气儿撰些钱使。若有两家告状的,他便卖串儿;或是官吏
打点,他便两下里打背。因此县中就起了他这个浑名,叫做李外传。那日见知县
回出武松状子,讨得这个消息,便来回报西门庆知道。因此西门庆让他在酒楼上
饮酒,把五两银子送他。正吃酒在热闹处,忽然把眼向楼窗下看,只见武松似凶
神般从桥下直奔酒楼前来。已知此人来意不善,不觉心惊,欲待走了,却又下楼
不及,遂推更衣,走往后楼躲避。武二奔到酒楼前,便问酒保道:「西门庆在此
么?」酒保道:「西门大官人和一相识在楼上吃酒哩。」武二拨步撩衣,飞抢上
楼去。早不见了西门庆,只见一个人坐在正面,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。认的是
本县皂隶李外传,就知是他来报信,不觉怒从心起,便走近前,指定李外传骂道
:「你这厮,把西门庆藏在那里去了?快说了,饶你一顿拳头!」李外传看见武
二,先吓呆了,又见他恶狠狠逼紧来问,那里还说得出话来!武二见他不则声,
越加恼怒,便一脚把桌子踢倒,碟儿盏儿都打得粉碎。两个粉头吓得魂都没了。

  李外传见势头不好,强挣起身来,就要往楼下跑。武二一把扯回来道:「你
这厮,问着不说,待要往那里去?且吃我一拳,看你说也不说!」早飕的一拳,
飞到李外传脸上。李外传叫声啊呀,忍痛不过,只得说道:「西门庆才往后楼更
衣去了,不干我事,饶我去罢!」武二听了,就趁势儿用双手将他撮起来,隔着
楼窗儿往外只一兜,说道:「你既要去,就饶你去罢!」扑通一声,倒撞落在当
街心里。

  武二随即赶到后楼来寻西门庆。此时西门庆听见武松在前楼行凶,吓得心胆
都碎,便不顾性命,从后楼窗一跳,顺着房檐,跳下人家后院内去了。武二见西
门庆不在后楼,只道是李外传说谎,急转身奔下楼来,见李外传已跌得半死,直
挺挺在地下,还把眼动。气不过,兜裆又是两脚,早已哀哉断气身亡。众人道:
「这是李皂隶,他怎的得罪都头来?为何打杀他?」武二道:「我自要打西门庆,
不料这厮悔气,却和他一路,也撞在我手里。」那地方保甲见人死了,又不敢向
前捉武二,只得慢慢挨上来收笼他,那里肯放松!连酒保王鸾并两个粉头包氏、
牛氏都拴了,竟投县衙里来。此时哄动了狮子街,闹了清河县,街上议论的人,
不计其数。却不知道西门庆不该死,倒都说是西门庆大官人被武松打死了。正是
:李公吃了张公酿,郑六生儿郑九当。

  世间几许不平事,都付时人话短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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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哪?我怎么看不到?虽然帖子够老,不过书应该不占多少地方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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